夜雪初晴的扬州 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 ——姜夔《扬州慢》 姜夔 | 扬州慢 · 中吕宫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 ——姜夔《扬州慢序》 淳熙,是宋孝宗的年号,淳熙丙申至日,即公元1176年冬至这一天,年青词人姜夔正好骑马经过扬州。下了一夜的雪刚刚放晴,放眼望去,扬州城外一片青青的荠麦(注:一种冬季收获荞麦)。骑马入城,城里四处一片萧条,河水碧绿凄冷,天色渐晚时,城中响起了凄凉的号角。我内心悲凉,感慨于扬州城今昔的变化,于是自创了这支曲子。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孝宗的淳熙年正好夹在隆兴和议与开禧北伐之间,是南宋后期长年战争中少有的和平日子。在大好河山几经践踏的废墟之上,二十四桥仍在,桥上的冷月却已寂静无声。太平久了人很容易冲动好斗,战乱长了你才能理解那藏在“犹厌言兵”四字背后的无限凄凉,经过前辈风流才子杜牧笔下——“春风十里”的扬州路,如今却只能看到一片疯长的荞麦,凄厉的清角,吹不醒旧梦,黄昏中,一座空城。 按照近代词宗夏承焘老先生的考证,姜夔写下这篇千古绝唱《扬州慢》时,才虚年二十二。在自度《扬州慢》一曲的二十五年之后,姜夔曾回忆自己青春年少时的浪游岁月,写下了“自矜意气豪,敢骑雪中马”的豪迈诗句。姜夔的诗词,一向给人清冷孤绝的感受,你很难想象,这位“难赋深情”的文弱书生,也曾是身披紫茸裘大氅、喝着烈酒,策马驰骋在夜雪初晴的江淮大地上的热血男儿。雪尽马蹄轻。 姜夔的父亲,是江西鄱阳县的一个超级热爱音乐的地方小官,因为太热爱音乐才给儿子的名字选个在当时都很少见的生僻汉字“夔(kuí) ”,这个字指先秦时的乐官。虽然父亲早死,家道中落,儿子也没能有幸跟着父亲抚琴弄歌,但他从小就迷恋音乐。我们都知道,优美的宋词本是歌词,宋代的很多词人都精通音律,不过事实却是,绝大多数风流词人们,家里都养着职业的乐工,多数时候他们只管填词,很少关心谱曲,也很少真的看中音乐本身。以至两宋319年,虽有词曲辉煌,竟然一本曲谱也没有传下来。实在是一件憾事。 终究,你不知道那些八百年前柳永是如何与无名的乐工、美艳的歌伎在勾栏间醉生梦死。也不知道苏东坡那些必须用铁琵琶演奏的“大江东去”,是何等的意气干云。李清照又如何在“三杯两盏淡酒”中,留下一曲幽怨。那些有韵的诗词,都沉睡在历史的断弦之外,冷月无声。 姜夔 | 杏花天,双调 说不传,其实是因为不重视,大文豪一定要有文集传世,辉耀千古。至于曲谱实在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就算自度过曲子的文人,也不屑留下一本曲谱,被后世文人嘲笑。古代职业玩音乐的都属于下等的乐工与歌伎,谁又会在乎他们的创作?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他就是姜夔。他不仅写词,还谱曲。甚至,还留下了一本珍贵的——《白石道人歌曲集》。 这个不合时宜的男人,活着的时候其实已经诗名远播。有权势的朋友将他推荐给皇帝,想帮他混个功名,结果皇帝让他写点什么,他却交上去一篇如何改革官方音乐机购(乐府)的长文。那是个一会儿要收拾河山,一会儿又要议和割地的年代。你不谈风雅文学也罢,至少要像他的好朋友辛弃疾一样,写点如何重整河山的伟大宏图——可姜夔写不来这个。在全中国都在争论“卷土重来未可知”的战争时,他却在说“犹厌言兵”,在说音乐与宫调,在说清疏与俊雅。 标有旁谱的六卷《白石道人歌曲》集 性格即命运,临了姜夔也只能浪迹江湖,落魄一生,野云孤飞,如飘蓬一般无处安身。连何时死的都没人知道。人们只记下了,有一个好心人帮他落葬,死时只有一剑、一琴、一谱。然而,他留下的乐谱,经后人不断整理,竟成为了宋词唯一存留下来的不朽旋律。 都忘却春风词笔 何逊而今渐老 都忘却春风词笔 ——姜夔《暗香》 姜夔 | 疏影,仙吕宫 摄影:拈花一笑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姜夔《暗香疏影序》 姜夔所说的辛亥之冬,就是宋光宗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的冬天,又是一个大雪天,他去拜访当时功名显赫的好友——住在苏州的石湖居士范成大,范成大也喜欢音乐,所以姜夔一来,就请他写点新的曲子。于是姜夔谱了《暗香》、《疏影》两曲,在梅花盛开的雪天,范成大当即让家中的歌伎照谱演唱,曲词华美和谐,让老范欣喜若狂。在《疏影》的开头,诗人写道: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译:苔梅的枝梢上缀着盛开的梅花如玉晶莹 两只小小的翠鸟,栖宿在梅花丛中 姜夔一生都深爱着两个在合肥相识的歌伎,却始终无法相守。情痴如他,他一生留下的一半词曲,其实都和这两位擅长琵琶的歌伎有关,她们没有名字,她们就是姜夔词中的梅和柳。姜夔一生清贫,不仅科举落榜,连生计都成问题,哪里能象范成大、苏东坡那样养着一个歌舞团的歌伎乐工,他只能不断地奔波于江淮与合肥之间,十多年来一直断断续续地返回肥水边的赤阑桥,直到两个女子先后嫁人。空留下一怀愁绪,半生离索。看着枝头的梅花,双宿的小鸟,那些寂寞的情怀,无处安放? 只是梅花虽在,折梅落雪,如今又能寄向何方? 姜夔 | 暗香,仙吕宫 摄影:拈花一笑 红颜流落,深情难赋。相濡以沫,到头来也只能相忘于江湖。 春梦了无痕,姜夔在范家住了近一个月,当时在雪中为范姜两人演唱新曲的家伎中,有一个歌女,名叫小红,最得姜夔的诗意。在姜夔离开时,范成大干脆把她送给了好友。送伎的风俗在唐宋很常见,唐宋人养伎是要签合同的,合同期满,如果留不住,还要负责将成年的女孩嫁人。姜夔一生也就有过这么一个家伎,在一段旧情的回响处,给了诗人短暂的快乐时光。 古今中外,大凡音乐家,总是对歌手情有独衷。姜夔很喜欢小红,在携伎回程的路上,两人还在轻舟上吹笛唱和,多情的词人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过垂虹》一诗,诗中有: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而小红唱的自然是姜夔的《暗香》与《疏影》。两词虽都是应邀之作,却浸透了诗人一往情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想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摄影:拈花一笑 每一个人都有青春年少,只是岁月消磨了激情,不小心就忘记了春风般的词笔,只剩下旧时的月色,空照秦淮。姜夔早已不再是那个“敢骑雪中马”的少年,人到中年,山河破碎,功名未就,家事飘零,那些多情的,深情的,痴情的,无情的诗句,都只剩下一曲消魂。 红萼无言耿想忆,不久小红也合同到期,她也不愿离开。诗人却找了一户好人家,坚持让她嫁人。一颗心孤寂了太长时间,即使娇如小红也难蔚伤心。没人喜欢清寒孤寂的日子,但如果那旧日子的影子仍在这孤寂的日子中徘徊,固执的心灵又怎么肯,拂袖而去? 有时不是你选择了孤独,只是你不愿离开。 姜夔 | 淡黄柳,正平调 仍是公元1191年,姜夔曾在秋天,最后一次骑着瘦马返回合肥的赤阑桥边。那对与他相恋十多年的歌妓姐妹花早已离开合肥多年。人去楼空、时过境迁,只剩下桥边的杨柳,在秋色中依依不舍。触景生情,姜夔自度了《淡黄柳》一词: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 马上单衣寒恻恻 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 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
许多年前,和朋友聊起西方古典音乐中最重要的艺术歌曲,那是诗与音乐的结晶。朋友说,太可惜了,我们中国的历史中,为何只有诗词,却没有歌呢。我想了想,告诉他:至少我们还有一个叫姜夔的诗人,仍在旧时的月色中,抚弦而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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