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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日》三岛由纪夫特辑:“美”的拷问:究竟什么是美?(文/陈嫣婧)

 真友书屋 2019-05-23

【写在前面】

为《知日》写的稿子,基本上整合了我对三岛一些作品的看法。如果要进行自我查漏补缺的话,对“丰饶之海“的了解还不够深入,虽然《春雪》已经很迷人了。借着写稿的机会,前段时间又把三岛的几部重要小说翻了一翻,真是毫无厌倦感,觉得他的作品是可以永远看下去的。

《知日:三岛由纪夫特辑》书评       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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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的拷问:究竟什么是美?

文/陈嫣婧

都说日本文化的特质是阴性的。不仅文学,即便是当下为人所爱的日剧、动漫,都时时洋溢着一股“丧”的气息。而在这种气息底下游荡的,其实是一种对固有价值观的颠覆。人们时常会感叹日本文化中某些“三观不正”的内容,并常常疑惑为什么在生活中,这明明是邪恶的,而在艺术作品,哪怕是通俗艺术作品中,却能被演绎表现得如此淋漓,又不会使人产生不适。日本一直以来有着这种浓厚的“亚文化”气息,但与欧美曾盛行的“垮掉的一代”、“颓废派”不同,这种“亚文化”其实是被主流文化接受的,甚至会受到主流文化的庇护。那么这被压抑的,打击的,从黑暗的淤泥里生长出来的璀璨的恶之花,是如何被造就的?也许在理解了日本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三岛由纪夫之后,就能体会什么是“丧”的必然。

美与死

三岛出生于日本当时的新兴官僚家庭,但对他的幼年影响最深的祖母夏子却是皇族后裔。三岛自幼身体羸弱,皮肤苍白,性格内向,祖母于是不轻易让他出门,在街坊邻居中挑选信得过的女孩子陪他玩耍,并坚持将其送入皇族学校学习院接受启蒙教育。试想一个自幼在光线昏暗的深宅大院里生长起来的男孩子,被全方位地包裹,贵族式地教养,像女孩子那样被灌输远离野蛮,这对三岛的人格养成的暗示性该是多么巨大。所以不可避免的,他在青春期觉得自己的性取向出现了问题。他喜欢男性的身体,特别是那些粗野的底层男性的身体。他喜欢清道夫、挑粪工,迷恋他们身上的汗味和粪臭味。这显然与自己的出身和家庭环境是格格不入的。如果仔细观察三岛三十岁之前的照片,会发现他明显具有英俊、忧郁、优雅、潇洒等贵族气十足的外形特质。这很可能是他这样的家庭最需要的,也最容易接受的气质。

人的精神痛苦往往来自于其强烈的欲望与自身肉体生存的剧烈反差,这对年轻三岛的折磨几乎是摧毁性的,而其文学上的成果,既是轰动当时文坛的《假面自白》。少时看这部作品时,最倾心一句话是:“你在放荡的孤独中闪光。”三岛的语言细腻,乖张,却很瑰丽。对细节的热烈追求和善于向内挖掘的思维特质经常会使他的文字给人带来一种有如被针扎到手指的感觉,伴随尖锐的疼痛和隐约的快感。放荡的孤独,这是典型的青年三岛由纪夫式的表达:一种矛盾性的,冲突感极强的情绪表达。其时他正被青春期的性倒错折磨,渴望挣脱但又无法挣脱,一种强烈的想要找到出口的愿望擒住了他。但与同时期的太宰治不同,三岛拒绝公开化的堕落和逃避,虽然他们最终都自杀了,但太宰的自杀行为却被三岛认为是弱者的表现。

于是,他将对男性的肉体的迷恋进一步深化为对男性的肉体之死的迷恋。《塞巴斯蒂安·圣殉教图》中塞巴斯蒂安被乱箭射死的形象开始慢慢成为三岛终生追求的美的极致形象。美的终点便是死,也只有死亡,才能展现一个男人生命力的极致。

三岛写《假面的告白》时25岁,正挣扎与灵魂深处不得见光的羞耻。这是一部关于此端与彼端的欲望相互纠结的小说,是剖析人心灵深处各种无意识的矛盾如何彼此碰撞并侵蚀常规性的书。生与死,理性与感性,肉欲与爱欲,天使与魔鬼之间的的阻隔与暗通,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彼此撕扯又紧紧拥抱。三岛在书写中初尝了死亡的气息,接下来他能做的,或许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迎面走向它。

美与恶

1956年,三岛由纪夫创作《金阁寺》,当仁不让地成为其代表作。小说改编自真实事件。我们如今看到的鹿苑寺金阁,其实是1955年重建后的产物。1950年,金阁被一名僧人放火烧毁,此案轰动一时。作案者是寺中僧人林承贤,纵火后他逃逸,并在山中实施切腹,但被救活。经法医判定,林承贤患有精神分裂症,在对警方的供述中他说:“我恨我自己,邪恶的丑陋的口吃的自己。”这位深陷于口吃的自卑中,并对金阁的壮美产生了异样情绪的僧人引起了三岛强烈的兴趣。他似乎从林承贤的扭曲心理中看到了自己。因性倒错而产生的自卑,对美的强烈的毁灭欲,等等。

《金阁寺》被认为是最能体现三岛美学观与文学观的作品。其核心的命题是:当人在遭遇与自身生存所无法相容的东西时,该如何处之。是抛却之?还是忍受之?这些东西,比如美,爱,比如强烈的情绪和思想,当其足够强大时便要统御我们的意识,蚕食着我们的活力。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生命被无限消磨,意识却一再加强,我们敏感,神经质,歇斯底里,把肉体当成消耗品,一步步将自己逼向黑暗的精神深渊。如何决断?如何自处?也许,唯有毁灭。

金阁就是这样一个美的存在。它壮丽而危险,它象征着时间和历史,又导向永恒。它岿然不动,无法打倒,让患有口吃,自我封闭的沟口感到恐惧,也让敏感羸弱,自卑而又自尊的三岛恐惧。小说中有一则极可玩味的佛家公案,是主人公沟口所在的鹿苑寺住持在天皇宣告投降那夜的讲课内容,名曰《南泉斩猫》。说得是南泉寺中的两派和尚为了得到一只美丽的猫而相互争斗,住持于是一刀杀了这只猫,说“众生得道,它即得救,若不能得道,就把它斩杀。”这则公案本身并不难以理解,说得就是美与道的水火不容。在这里,美是有魔性的,即是有害的,它可以控制人的心智,于是把它斩杀了,从根子上摘除这颗“美”的毒瘤。可这故事另有下文,名曰《赵州头戴草鞋》,说日暮之后,南泉和尚的高足赵州回寺了,住持于是把斩猫之事一一相告,赵州听完一言不发,把草鞋脱下放在头顶上走了出去。鞋本用来行走,将鞋顶到头上,就失了鞋本来的作用,即是无用的意思。赵州认为住持斩猫无用,无疑是认为美的魔根并不会因为你强行把它毁灭而消失,美的外部虽被毁去,内在却是永恒的,美永恒,魔永恒,人生而被它折磨,仿佛不可战胜的宿命。

赵州与南泉的区别,可能就在于他们在对待“美”的存在问题上有分歧,于是便出现了认知上的差异。但小说中的另一位人物柏木却认为:“这桩公案,在人的一生中是经常变形的,而且以各种形态多次出现。”他于是对沟口说:“眼下我属于南泉,你属于赵州;或许有朝一日,你成为南泉,而我却成为赵州也未可知。”没想日后,沟口真的成了南泉,一把火烧了金阁,柏木的谶语成了预言。是南泉,或是赵州,本身并不存在境界的高与低,事实上,人无论是因为承认美而杀之,还是因为无视美而杀之,美始终逃不脱被杀的危险。正如柏木所说,在人生的某一个阶段,你就会成为南泉和尚。

类似的观念在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香水》也得到过阐释:天才格雷诺耶为了成就香水永恒的“美”而不断地杀人,且杀的都是妙龄的绝美少女,这是“杀美”;于是他被愤怒的人们送上断头台,人们要毁灭这个天才,这也是“杀美”。“杀”在这里已不再是毁灭,而是成就,一种美被杀死了,另一种美于是得到了塑造。最后格雷诺耶凭借她那举世无双的香水让人们在一瞬间置身于天堂,忘却了他的一切罪恶,可见少女的美在香水的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后者是一种更巨大的美,也应如此,它成了更巨大的“魔”。巴黎的人群,甚至那些被害人的亲人,他们也被这美制服了,成了罪恶的帮凶。美控制了所有人,让人分不清天堂还是地狱。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这是临济宗创始人义玄禅师的一句著名的禅语,原意是鼓励禅修之人不要畏首畏尾,要对已有的观念要善于反诘和批判。然而这“杀”,与其说是否定,毋宁更是认可和重塑,今人谓之“扬弃”。“佛”古而有之,无论是扬或是弃,都无法绕道而行。“美”不也一样吗?沟口在焚烧金阁寺前说:“今后我做的事是徒然的,因为是徒然,才是我应该做的。”金阁的美无从抗拒,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焚烧它而在心中再一次确信它的美,并得到升华。“美”是无益的,但无论我们是南泉还是赵州,都无法撼动“美”的存在本身,有了这样的先决条件,所谓“杀”的行为,“毁灭”的行为,便成了一次行为艺术。如果说,美的本质既在于它的“魔性”和“罪恶”,那么它也将伴随人的意识一起,无法被割裂。

如果杀美即是承认美,那么也即是承认了罪恶与心中的恶魔,这才是真正的无从摆脱。三岛晚期有个剧本名叫《萨德夫人侯爵》,阐释的就是这种“无法摆脱”。作品从萨德夫人的角度表达了一种永恒,对女人而言,这或者可以叫作是一种坚贞或者贞淑。即无论丈夫处境如何,哪怕是众人唾骂的恶人,坐监的犯人,还是淫荡的嫖客,悖德的无耻之徒,夫人一律无视,忠实陪伴。剧中其他角色,有的代表律法,有的代表道德,有的代表民众,有的代表肉欲,她们都部分地赞同萨德的所为,却又从另一个方面去抨击他。唯有夫人坚贞如一,抛开一切,这难道不是另一层面上的萨德吗?夫人的贞淑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萨德的恶的永恒性。而恶的根本价值,也即是从萨德这里开始得到阐释和发扬。

为此,萨德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他必须永远被关在监牢里,无论是时的法国大革命如何进行得如火如荼,萨德都是被恐惧的对象。三岛无疑从萨德身上找到了某种共通,也找到自己终其一生无法逾越的障碍。虽然金阁被烧毁了,但金阁却永远留存在沟口,或三岛的心中。

恶与死

事实上作为一个传承日本文学“唯美传统”的作家,三岛由纪夫已经通过他不间断的写作对“美”这个概念给予了深刻阐释。然而,随着对“美”与“死亡”,与“罪恶”之间内在联系在认识上的不断加深,他已然无法满足于仅仅通过文学作品去表现。三岛是个典型的“摩羯座”,据说这个星座的显著特征便是高度强调行动。也就是说,观念无法使他们满足。同为摩羯座的村上春树几十年如一日地训练跑步,正如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写作并出版小说。三岛则更典型,后期的他已经完全不满足于仅在文学作品中表现他生、死、美三位一体的美学观了,特别在《金阁寺》之后,沟口纵火的欲望愈加炽热地纠缠着作者本人。美的毁灭性、罪恶的永恒性,需要用一种具体的行为来将其固定,将其彰显,而“文化天皇论”的产生,乃至对自我毁灭——切腹行为的实践,则是他行动欲望的彻底实施。

后期的三岛由纪夫,除了创作“丰饶之爱”(这也是他最后的作品,由1965年开始连载),还继续不遗余力地靠健身塑造他心中完美男子的形象。日本摄影教父细江英公为其拍摄的写真集《蔷薇刑》发表于1963年,英文名叫作《Killed by Roses》,直译过来即“被蔷薇杀死”,典型的由美而引向死亡的表达。照片中的三岛裸体,只穿着兜裆布,一身强壮的肌肉,执着展现着他一贯的暗黑美学:对时空、永恒、痛苦和死亡的痴迷。1968年,即三岛自杀前两天,他组建“盾会”,会名取自《万叶集》中的一句和歌:“誓为大君当丑盾”,其忠于天皇的思想昭然若揭。虽然“盾会”只是一支“没有武器的世界上最小的精神性的军队”,但他坚持带领会员进行严格的准军事化训练,并进一步到自卫队体验生活,足见他当时已在有步骤地酝酿并实行他最后的计划:在自卫队发表忠于天皇的演讲,并当场切腹自杀。

在文化上,三岛拜《叶隐》,一本阐述武士道思想的入门书籍为尊,这其实与他的美学观一脉相承:崇尚力量,崇尚死亡,并将死亡审美化,作为人生存的终极要义。而武士精神与“天皇制”是不可分的,这就是为什么三岛无法接受将天皇象征化的原因。虽然他痛斥政治上的天皇制,对战争行为是持否定态度的,但却肯定战争中的死亡,并将其抬至审美的高度。所以,若要实行美式民主,就必然会将天皇在文化上的权威地位架空,这将使日本整个民族遭遇文化上的断裂,甚而导致民族精神的覆灭。当然,对天皇的执着也许与之自幼所处的家庭环境与所受的启蒙教育也有莫大关系,虽然皇族已然覆灭,但流着皇室后裔之血的三岛,要在基因中完全与皇室分割,想必也是相当困难的。

其实无论是写作、健身、拍写真集、将自己切腹的行为拍成电影《忧国》,组建“盾会”,还是自杀本身,我们都可隐约地感觉到他的某种“表演”的成分。三岛归根到底是一位作家、艺术家,他对美学观的阐释,必须借助“表演”这一行为才能显现,甚至可以说他的一生其实都在“表演”,将自己假扮成他仰慕、沉迷的那一类人:一个充满着力量,充满着死亡气息的美男子。但“文化”与“政治”又怎么能完全切割清楚呢?“政治上的天皇”和“文化上的天皇”难道不是一个天皇吗?所以从三岛行为的本身来看,这无疑是个悲剧,甚至将他引向某种政治上的不堪。三岛死前发表演讲时,底下的自卫队士兵嘲笑他为疯子;死后,他的政治观被人诟病、误解多年,对这些他生前难道就没有意识到吗?那么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地去做?

作家的本质,即在于他们总是渴望在作品中成为自己心目中的上帝,或者说他们沉溺于假扮上帝。当然,我们可以说三岛走得更远了,乃至于太远了,远到他已经穿越了他的作品,走到了一个更广大的领域:他的整个人生。他将他的人生变成了作品,供我们审美,感受,反诘,陶醉。然而文学是危险的,美更是,三岛只是自决,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理想的起点和终点也只关乎他本身。假设他真的能成功复辟天皇制,重新掀起全民忠君的狂嘲来,那么他又会将大和民族引向何方?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所以文学和美一样,纯度越高,只会越接近于消亡,美等于死,三岛的观念无比正确,也因为他亲自践行了死,他的人生也便无可指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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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作者:陈嫣婧,写书评,写诗,写散文。扫码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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