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舟 坐标:深圳 职业:独立老师 天秤座文艺中年。既想在下午3点半、孩子放学前,独自喝一杯红酒;又怀念上午十点钟蹬着高跟鞋做一场presentation。不惑之年将近,却在每日书当起了学霸。 2019年第98篇中国人的故事 我看过她小小的身躯挂在游乐场上蓝色的攀吊架上,细细的手臂快速交换,像长臂猿一样前移,在架子的末端,“噌”地跳到地面上,那样得轻盈。留我在原地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不用担心,妈妈!”她笑嘻嘻地喊,从我面前嗖地跑过,又挂到了攀吊架的另一端。 我看过她小小的身躯上系着蹦床的保护绳,脚尖用力地蹬蹦床,身体高高地弹起,飞在空中,她双臂张开,头发飞扬,哈哈哈地笑着,那样得自由。我的眼睛随着她的身体的弹跳,上上下下地跟不上。 我看过她小小的身躯穿着明亮的玫红色的游泳衣,小肚子鼓鼓的,被蓝绿色泳帽包着的脑袋显得格外圆,她在蓝色的泳池里像美人鱼一样钻入水里、在水里转圈、翻跟斗、最后弹出水面。“妈妈,看,这是我自创的花样游泳!” 我将她的动作拍了短视频,发在朋友圈里,相识多年的一个朋友说:“看到她好享受在水里的样子,突然觉得很感动。”我明白她说的,这样的自在,这样的放得开,是我和朋友都没体会过的童年。 “漂亮”这个禁忌词 “我的囡就是不好看的,像我。”妈妈坚定地说。说话的时候,她拎着一水桶脏衣服去溪边洗衣服,我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木棒槌。我大概十来岁吧,就跟女儿现在差不多大。路上遇到一同去洗衣服的君英妈妈,我早已忘了她们怎么说起孩子的外貌来的,但是我一直记得妈妈的这句话。 君英比我大一岁,长发编成粗得像牛尾巴的麻花辫。她姐姐大她三岁,瓜子脸,明媚得像春天的花。而我,常年顶着短发,皮肤太黑,眼睛太大,鼻子太突出。妈妈对我长得不好看这件事情从来都是直言不讳的,而且她早已经把这一本该属于她的观点当成了客观事实。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认为我要控诉我妈,其实不是。她把我归于不好看是要拿她自己垫底的——她真诚地认为自己就不好看,而且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 那时,村里的妇女们都留长发,在背后编一条长麻花辫或者两条,头发再长点的,编好麻花辫后还要绕着头盘一圈,像曾经的乌克兰美女总理那样。可是我妈从来都留短发,她是差点去读大学的有知识的青年。她定期去北门菜市场里的一家理发店剪“日本头”:整头头发最长处可能也就5厘米,脖子上的头发被往上推过,耳朵完整地露出来,耳朵边留一缕鬓发,前面的头发则三七开。我的发型也一模一样。 我妈留这样的发型就是为了省事。在她看来,把时间花在打扮上,真是太浪费了。在说完我不好看后的晚上,妈妈悄悄地对我说:“长得不好看没关系的,你读书好,她们都比不上。你看看君英,只顾得上要俏了。” 这样的话我听多了,多到我也坦然接受了自己不好看这一事实。五年级时,一次课间休息,班上一位女生当着一群在一起玩耍的同学的面说对我说:“莫舟,我觉得你是我们班上长得最难看的女孩。”“我知道,”我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但是我学习最好。” 漂亮,是童年的我屏蔽的词。 30岁那年,我生了女儿莱亚。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想到的词就是“漂亮”。后来,“漂亮”也成别人给她的标签。连那个我小时候反复告诫我爱漂亮是危险的我的妈妈也经常盯着莱亚看,情不自禁地感叹:“这囡囡怎么能长得这么好?越看越漂亮!” 她的脸像雕塑一般:额头饱满、鼻子挺拔,眼眶微陷,分明的欧式双眼皮配上长得一扇一扇的睫毛,尖尖的下巴,说话时若隐若现的酒窝。我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时,总会引来路人的目光,先在她的脸上停留,又在我的脸上停留,有的会看好几个来回,有的甚至会忍不住问:“你是她妈妈还是保姆?” 待她稍大一点时,我跟她讨论:“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漂亮。”她说。“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问。“因为别人都这么说。”她答。 和30年前我妈相信关注外貌会影响学习不同,当下我们被告知不能总夸女孩漂亮,这会令孩子形成性别偏见,从而认为对女孩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长得漂亮。我和先生也曾经这么想,我们告诉朋友们不要给她送芭比娃娃,担心她看太多迪士尼公主电影。然而,她用实际行动告诉我,我想多了。 模仿公主的时间短得很。我还没得及把她穿过的公主裙收起来送人,她已经发现曾经穿过那样的裙子“真令人尴尬”。她并没有因为被夸“漂亮”而矜持,反而越来越对自己的容貌满不在乎。头发经常随随便便一把抓,一年到头都穿短袖T恤,冷的时候外面搭一件带帽子的卫衣。遇到学校的演唱会或其他特别的场合,她倒也会穿上合身的裙子,可是活动一结束,就急着把裙子扒拉下来换上短裤T恤。“我是个运动女孩啊!”这是她的理由。 “那你觉得漂亮重要吗?”我故意问她。 “还好啊,”她漫不经心地答,“不是太重要” 02 “懂事”这个标签 我没见过比小时候的我更懂事的小孩儿。 “你三岁时,我把你送到外婆家,你就乖乖地呆在那里。”妈妈到现在依然常常怀念儿时的我,“送你去上学也是,送去了就乖乖地呆着。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把作业写完,一点也不用别人讲。你记不记得学校里的老师都说家里有人教的,一问,哪有教啊,是跟两个不识字的老人家住的。还有那年外公去世,是你一个人哭着跑回来报信的,那年你几岁?就跟莱亚现在差不多大吧?” 是的,我从小就是个“小大人”。妈妈生了弟弟后,我不哭不闹地去三里地之外的外婆家住。上小学时,放假时每天早上走路回自己家,傍晚跟着一个送报的哥哥再走回外婆家睡觉。那时,家里开着一爿小卖铺,我能一整天坐在店铺后守着,顺便也把弟弟给看了。 外公去世后,我回到了自己家里,开始做起妈妈的闺蜜。妈妈对我说:“我连个姐妹也没有,这些话我没有别人能说。”她泪水连连,告诉我奶奶的霸道和爸爸的自私。她告诉我人生的没有意义,“要不是看在你们姐弟俩的份上,我早就跳河去了。”我知道河就在家旁边,上面也没有盖,许多个夜里,我偷偷起床,看妈妈是否还在床上。 莱亚也听说了许多我小时候的事情,尤其在她“不懂事”的时候。比如她不愿意把玩具给来家里玩的小表妹时,妈妈说:“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她会照顾弟弟,会帮我收拾房子,还会做饭,你看你,还要跟妹妹抢玩具!” 就这样,莱亚没少被拿来和那个她从未相遇过的小时候的我相比较。有一天,她终于爆发了,在又一次地被她外婆说“不懂事”之后。“我就是我,又不是我妈小时候!”她冲着外婆喊。“你看看你,还会顶嘴,你妈小时候可是很听话的。”外婆有的是对付她的话。 听妈妈说多了,我也想这个孩子真是太不懂事了。就像那天里家里地下室失了火,第二天正好是周日,要是儿时的我,肯定忧心忡忡,跟在妈妈后面帮她收拾、安慰她,然而莱亚在看了看她没什么帮得上忙之后,就问“妈妈,我可以出去玩了吗?”老实说,当时我听到这句话很难过,感到自己养了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可是回过头再想想,那或许是当时情况下她的最好状态,至少这个意外没有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有时,我也被自己当大人的无趣所控制,要求她稍微“懂点事”,至少不能把房间搞得像猪栏一样乱糟糟。“不!连猪栏都比不上,外婆家的猪栏可是比你的房间干净多了。”我凶巴巴地对她喊,仿佛故意要让她过不成好日子一样。“好了好了,我去收拾,妈妈不要冲我大喊大叫嘛!”她故作可怜状,突突突地跑去房间。 我大喊大叫后又爽快又有点小内疚,自顾自地忙了一会儿后,故意从她房门前经过,一看,门关着,门框上挂着一条绳子,绳子两端用胶条贴在门框上,绳子上贴着一张纸,纸上用英文写着“Under Construction/ No Entry(建设中,请勿进入)”。 我站在门口笑了。原来童年,可以是这样的天马行空。这样的童年,我似乎没经历过。我愿意让她多过几年不懂事的童年。 03 可怕的父亲 我小时候,爸爸是出了名的“凶”。没有一个小孩见到他还敢吵吵闹闹的,只要他那牛眼般的眼睛一瞪,周围的小孩都要把拖着的抽泣声或狂吼声都给咽了回去,我更是如此。 有爸爸在的饭桌上,我们是寂静无声的。周围唯一的声音可能是来自爸爸边吃饭边看的电视。如果恰好妈妈心情好,她会多说几句话,可能是关于早上洗衣服时听来的村里的八卦;这时,如果我和弟弟以为可以加入对话,那就大错特错了。随着我们话语越来越多,爸爸会无声息地将电视声音越开越大,直到盖过我们的说话声。于是,我们只能顿时止住,赶紧吃饭把想说的话吞下去。偶尔有几次,我和弟弟不知趣地在饭桌上拌起嘴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来回个没完,只听爸爸一声怒吼“够了!”,我俩的小心肝小胆都要被震个粉碎,哆哆嗦嗦地把一顿饭吃完,也没能回过神来。 于是,从小生活在爸爸的“高压”之下的我,对家里的“气压”变化极其敏感,爸爸阴着的脸和提高了声量的一句话,都能让我把自己和所有想说的话藏起来。在爸爸面前,我只会说“好的”,即使成年后,爸爸来我家,坐在客厅里抽烟,我只能当作看不见走开去。 莱亚却是她爸抽烟最执着的反对者。在她学了“抽烟有害健康”之后,她先是回家向她爸宣传,说“我相信你的肺已经变得漆黑了”,或者“你现在在污染环境。”她有一次还尝试把烟和打火机藏起来,在她爸到处找的时候,自己躲在角落里偷笑。我不断地给她使眼神,给她暗示,让她把东西拿出来。最后找到香烟的她爸只得向她承认:“我知道这是个坏习惯,但是我改起来有点困难。”她却表示下一次要藏得更好,留我在一旁心有余悸。 我在害怕什么呢?——我害怕先生会突然发火,就像小时候我的爸爸那样。我把自己对爸爸的害怕投射到她身上,把她想成了孩童时的自己。可是她是未曾经历过压抑的孩子,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再自然不过了。 04 母女大不同 “妈妈,你想过会有一个跟你完全不同的女儿吗?” 有一次我和莱亚在蛇口码头等去香港机场的渡船时,她问我。就那之前,我反复地吩咐她在船上一定要让我安静地呆着,不能找我说话,更不能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因为我可能会晕船。 “没想过。”我答,忍不住想笑。 “我是最喜欢船晃来晃去的,你却要晕船。你又害怕坐飞机,我觉得坐飞机一点也不可怕。还有啊,你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我可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她接着细数我们的差异,末了加了一句,“谁敢相信我是你女儿呢?” 的确,谁敢相信呢?! 我能想象出来的女儿愿意乖乖地坐在我身边看书,我将那些文字的美妙说给她听,她像我一样在脑子里形成美好的画面,然后沉浸于其中。我想象她也像我一样爱写字,而我则要为她创造追求爱好的一切条件。可是,眼前的这个女儿与安静的我正好是对立面,她一有空就要往外跑,周末时动不动就抱怨“在家呆着真是无聊”。 我想象我可以给她读这样那样我认为值得读的书,可是她早已学会了自己从图书馆借书,借的是《小屁孩日记》之类,她对书里的笑话要比对美好的文字敏感得多。她不像我,在很小的年龄就为人物的小情绪流眼泪,她却总对人物间有趣的对话笑得打滚。好不容易读了《西游记》,读完却经常问“我能跟孙悟空结婚吗?” 我带她去春日的烟雨江南,让她看我长大过程中年年可见的黛瓦白墙和红桃绿柳,希望她能感受到自然的美。她偏偏更爱在河边的防洪坝上跟表哥比赛谁跑得快,对周围的百转千回熟视无睹。“莱亚,你看,河里树的倒映好美啊!”我想引导她。她却“哦”了一声就从我身旁闪过。 刹那间,我看到她早把外套脱了,于是我被“妈妈觉得你冷”的魔咒罩住,喊住她:“你这样太冷了,要感冒的!”她倒是转过头来了,还跑了回来,站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妈妈,如果你觉得冷,你自己可以多穿衣服,我不觉得冷,你是你,我是我啊!” 罢了罢了。她是她,我是我。 *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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