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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一杯茶

 老鄧子 2019-06-14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期,市场经济的大浪突然扑来,文学猝不及防,似乎一时间陷入了至暗低谷。据说很多出版社已撤销文学部门,编辑们纷纷跳槽谋生,如鸟兽散。更吓人的说法是,一些名头显赫的前辈大师,其新书征订的结果,常常也过不了两位数,逼得出版社只好退稿。

  有一次,某作家应邀去大学讲文学,另一作家朋友,已改行当上广告商的,瞪大眼睛惊讶不已:他还去干那事?

  好像那年头讲文学就是堕落得不知死活不可药救。

  海南的形势当然更为险峻。因为办大特区,因为底子薄却要在全国率先试水市场经济,很多文化部门一时不知所措,甚至丢盔弃甲面目全非。文人们都在“以副养文”,办餐馆、卖饮料、种瓜果、拉广告、炒钢材指标……我所在的作家协会,还接待过不少神秘客商,问我们要不要狗熊(可以取熊胆汁做药),要不要退役军舰(可以拆解船体卖废铁),可谓无奇不有。这时的海南出版社,断了“皇粮”,几乎一步到位裸身“下海”,实行了文化事业单位的全面企业化,不得不紧急动员,化整为零,各自为战,各显神通,无论强弱老少,都得自己去市场里找饭吃。以至一段时间内,挂着牌子的那个社本部唱“空城计”,员工们都不知去了哪里——这也难怪,海南就这么点人口,就这么小的市场,他们不撒开脚丫子跑全国,还等着饿死不成?

  一个腼腆的青年就是这时候找到我,自称是海南出版社编辑,叫洪声,想来约一本散文集。

  我大感意外,好像一个文学的“地下工作者”突然现身,说出接头暗号,让我莫辨真假。

  散文?还直指人心?还诗意和哲学?他们就不怕给自己埋雷,炸翻自己脆弱的收支平衡表?我说我不会玩通俗,所谓武侠、言情、比坏比烂的那一类。我还解释,我知道自己的市场很小,散文更不比小说,不比长篇小说,没多少油水。但对方笑了,说他们不在意经济风险,看中的恰恰是一种不附潮流的精神抗争。一杯茶喝下来,他谈到我的一些近作,还谈到张承志、何士光、史铁生、王蒙,谈到他对文学的诸多见解……这真是一些久违的话题。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来人不仅仅是一位书商,更是一只书虫子,时时在暗中窥探文化动向。就像我后来常与同事们说到的,这样的编辑把职业与志业分得很清楚,把谋生和谋道分得很清楚,有时只消一杯茶的功夫,只消几句评点,就会让很多作者高看一眼,暗记心头。相比之下,那些只擅长送礼、宴请、陪玩、吹吹拍拍的编辑,那些不分香臭、见名人就追和见热货就扑的人,却说不出任何一句有见解的话,即便有时也能大赚,但事后在行内被人们说起来,常常只有一笑之下的呵呵。

  我的随笔集《海念》就是这样交给了海南出版社。据说该书还发行得不错,在境外获得译介的也多——这在红尘万丈铜臭熏天的当年,同样让人意外。

  今天,海南乃至全国的市场经济,经过几十年发展,已渐趋健康和成熟,包括经济与文化的失衡状态也逐步得到修复。作为本土文化工程的重要支撑,海南出版社已爬沟过坎,苦尽甘来,根深叶茂,正面临新的发展机遇。我和我所在的团队,多年来一直在与海南出版社的合作中实现共同成长,包括支持本省一些青年作家、诗人出版新作,也包括一套尚未完成的大型地方历史文献丛书《琼崖文库》(估计将近百卷)——具体负责这一套丛书的是刘逸,一位忠厚和略显木讷的编辑,做事非常专业。每逢我回到海口,他也总是与我约一个地方,一杯茶喝下来,聊一聊选题、校勘、翻译、注释、纸张、版式、资料线索、译者或作者的挑选和比较……他每次带来的大挎包里,总是沉沉的满满的新书,散发出纸墨的清香,既有社里的各种新产品,也有他推荐的其他好书,总是逼得我满载而返,随后的几个月里,眼睛和脑子都不够用——也许,有这样的编辑不断从旁导读和催读,老家伙的智商退化大概可延缓不少,一个人想落后和自绝于时代也难呵。

  不难看出,这也是一位读书人,爱书人,识书之人,身处江湖却冰心永在,总是惦记着文明的往日与明天。

  我无意夸张自己与这些编辑的交情,也无意夸大这些合作事务的价值意义,甚至完全知道,我和朋友们还做得太少。海南出版社也还可以办得更好。我只是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逢知己慰平生。一个人的一辈子,只要衣食无虑,可以没有豪宅,没有官阶,没去过南极和月球,没碰上这样或那样的美事,但一个人大概不可没有夜深人静时娓娓深谈的朋友,不可没有让人眼睛一亮和全身血热的话题——否则几十年匆匆忙忙下来,钱来钱去的,是否有点乏味?

  与这样的书友一起喝喝茶,海阔天空一番,乐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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