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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南洋

 369蓝田书院 2019-06-15

南洋啊南洋,

他终于,留在了南洋的茫茫。

南洋

2017级1班

温家仪

七岁那年他失去了阿爸,孤儿寡母过得凄凄凉凉,村头王家欺,村尾李家压。阿妈咬咬牙,摇得风车呜噜呜噜转,踏得鸡公车吱呀吱呀响,说“儿呀,别怕,等你勃勃地长,长大了,阿妈送你去南洋”。

十八岁那年他又高又大,种田挑园没一个能比得过他。阿妈的剪刀咔嚓咔嚓,一刀一刀咬在蓝花布上,她说“儿啊,乡下小,容你容不下,阿妈送你去南洋”。

阿妈赶集卖了家里的两只鸡两只鸭,买了布买了棉花,一尺一尺为他量身,一块一块地展开棉花,一针一线在昏黄的灯下;阿妈当了手上的银镯子,耳垂上的金米子,换来一块一块的银大洋,缝在他远行衣服的里子上,轻轻拭去眼角泪晕开的泪花。

临行那天清晨他跨上行囊,贴身的银元滚滚地熨烫,阿妈的泪在他心上结成了霜。推开门,村子里鸡鸣狗吠,竹篱笆上结露珠点点。

村口早已埋伏下村头王家和村尾李家的陷阱,一口棺材横在他去南洋的路上,带他出门的水客惊得叫哇哇“哎呀哎呀乡里乡亲的,乡里乡亲的”,王家二儿子李家的大儿子歪在村口树上等着看他笑话。远处出现阿妈梳得油光水滑的黑圆髻子,隐隐一身浆得笔直干净的蓝花布,渐渐走进溶溶在清晨的光——她说“儿啊,大胆跨过去,别怕,跨过去,又赏官又发财呀!”

车马悠悠到了渡口的古镇上,水客说“且在这里歇一夜罢”。古镇的夜灯红酒绿,一桩桩骑楼木门后的姑娘花枝招展,娇声燕语,巧言俏音,往来南洋的游子过客夜夜笙歌,深深沉醉在这温柔梦乡,醉在将去南洋期望与感伤。

他独自立在千年的码头上,看岸边杨柳随着夜风轻轻摆,一弯月凄凄惨惨戚戚吊云桥天边,船家小妹哀哀婉婉地唱“月亮弯弯挂半天,船子摇摇在河边。有心搭船赶大水,妹要恋郎赶少年。”水波轻轻地漾,荡着阿妈的泪在他心里结的霜,荡着阿妈铿锵的“赏官又发财”南洋啊南洋,你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又是清晨溶溶的光,只是少了阿妈的泪花。船家小妹油油亮亮的大黑辫子轻轻搭在一身软软的蓝花布衣上,两只眼睛清清亮亮对他抿嘴羞涩一笑,他想起昨夜哀哀婉婉的歌声,心里止不住的悲哀。

船呜呜开出去,拨开一道水路将故乡的水粗鲁地赶走遥遥地甩在身后,南洋啊南洋,你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天蒙蒙地亮,海上风光无限,但他却没日没夜地晕船,阿妈给他装的一瓶故乡的井水随着海波一下一下荡,就那么一路荡到了南洋。

南洋的山不似故乡的悠远,南洋的水不似故乡的清澈,南洋的月儿怎么也弯不成故乡的弧度。水客将他安置在印尼的橡胶园里,大片大片的橡胶郁郁葱葱,小碗口粗的橡胶一根一根杵在他面前,这不是故乡香甜的柚子花香。可怕的是南洋的雨,不似故乡的温柔绵长,常常在烈日过后的晌午粗暴地往天上刷剌剌泼下来,将日光炙烤后的大地泼得刺啦啦作响,蒸蒸霞霞的一大片暑气涌上来,这不是故乡山岚雾霭的清晨。

白天他顶着南洋烈得刺痛皮肤的骄阳,拿着弯弯的刀划破橡胶树,再拿小碗接上满满的汩汩流出的白色乳胶,一刀一刀,割着他的怨割着他的悲割着他的念想,橡胶园的主人唤他“猪仔”;夜晚他跟工友挨挨挤挤的睡在小小的凉棚里,凉席总是湿漉漉,出了汗黏在身上,经人的热气一烘,又热腾腾地冒出来齁着鼻子。伴着工友如雷的鼾声,大大小小的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尽情吮吸着他年轻滚烫的血液……白日里一天的劳作他已经无力去想念故乡阿妈的馨香。

没日没夜的劳作,过人的卖力,他洒下的每一滴汗水凝出了血汗钱。除了给阿妈寄钱,渐渐地他自己也有了积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欣喜地看着一张张番元。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下一小块地,于是拥有了自己的橡胶园——赏官又发财,没有官,有财也很好。南洋啊南洋,是一块好地方。

工友们开始笑他,钱也挣了,老大不小还不成个家,成家?他突然想起古镇码头船家姑娘哀婉的歌清亮的眼和甜甜的笑。一天他在橡胶园炽烈的太阳光下,看着橡胶园里一棵棵橡胶树杵在他身旁,又听见熟悉的哀婉歌声,循声而去却是甜甜的笑,盘起来的金发在阳光下闪耀,清亮的蓝眼一闪一闪——一个荷兰姑娘。荷兰姑娘随着开橡胶园的父亲不远万里来到印尼,在这里安了家,嫁给了这个唐山小伙子,成了他温柔的妻,十年里为他生下六个浓眉大眼生龙活虎的儿子——赏官又发财,他是这个新家里最幸福的官。南洋啊南洋,是一块好地方。

儿子们随着妻,都有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六双清清亮亮的眼睛,他又想起渡口的姑娘,想起故乡的老阿妈,南洋二十年,是时候回去看一看了……金发碧眼的妻烤了面包存了奶酪,打点好金银,装好各式番边的特产,将番钱塞在他的上衣口袋里。

清晨的海面风平浪静,广阔无垠,番钱在他的胸前滚滚地熨烫。船呜呜地开响,回头看妻梳得圆圆的金色的髻,蓝蓝的裙在海风中飘扬像船上鼓起的风帆,站在妻身边的六个儿子蓬勃朝气,妻喊着“早点回来啊!”他笑,南洋啊,我就要回故乡。

故乡的山还是一样悠远,水还是一样清澈,月儿像银盘一般挂在深蓝的夜空,渡口还是灯红酒绿,热闹依旧,只是不见了船家甜甜的姑娘。

展开的番布上印着飞翔的仙鹤大朵的花,红的绿的喜气洋洋,阿妈皱纹添了几许,金手镯在她沧桑的手上闪闪发光,耳上的翡翠随着她止不住的笑飞上点下,笑出了点点泪花。阿妈的笑融化了他心里的霜,融化成一汪辽阔的海洋。王家的二儿子李家的大儿子提着礼物与他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他们说“南洋啊真是好地方”。

入夜月亮光光,莲塘边的韭菜芃芃生长。阿妈在灯下抚着番边的花布,眯着眼睛看他从南洋带来的相片,看他金发碧眼妻和六个生气勃勃的儿,阿妈安详欣慰地笑着笑着,蓦地收起笑容支颐起下巴,一对金镯在灯下闪着安静的光,她说“儿啊,南洋毕竟不是你的乡,番婆也不能留得住,阿妈老了,且在这里取个媳妇留一个种吧”

没有喇叭唢呐不眠不休地吹打,没有十里红妆流水宴席吃到天光,没有鞭炮声声烟花照亮天空,一乘软顶的小红绸轿,就将女人抬进了他的家。女人过门时已经三十,是阿妈精细挑选一个力气大能干活的寡妇,女人生过一个女儿,年未及笄便送走当了别人家的童养媳。女人声音粗粗哑哑,总是低着头垂着眼睛一言不发,一头茂盛的黑发梳得油光滑亮,一身番布红花衣裳喜气洋洋。媒人说的话没偏差,一年后女人便为他生下白白胖胖的男儿娃,阿妈笑得愈加欢畅。

恍惚间娃娃已经三岁,口齿伶俐地叫他“阿爸”,望着娃娃清亮的眼睛,他想起南洋,想起金发碧眼的妻和六个儿子,三年了,是时候回南洋。一封家书到南洋,却迟迟未收到妻的回音,他急急询问刚回乡的水客,水客犹犹豫豫还是讲事情告诉了他。多事的乡人跟妻讲他在故乡重娶,妻一怒之下在上月带着六个儿子跟着老丈人回了荷兰。

南洋啊南洋,南洋金发碧眼的妻,南洋六个生气勃勃的儿,南洋的大片橡胶林,回头他却只望见垂着眼睛的她,一个童稚天真的娃。院子那棵树,那棵高高的龙眼树,是他南洋的橡胶林,爬啊,爬到橡胶树上去,那是他的南洋!

乡人们拍手在树下笑,哎哟哟,南洋回来的番仔疯疯癫癫,天天往树上爬。直到那天水客在树下说起要跑一趟南洋,他似被惊雷惊了一跳,南洋南洋,我要回去南洋。

女人依旧垂着眼睛不说话,备好饭菜,将银钱放在他贴身的衣服上在他胸前滚滚的熨烫,这次阿妈的泪花再不能够在他心里结成霜,留不住的他要回到南洋。

雨在黑夜铺天盖地地砸,再不见当初那弯月牙,渡口的水疯狂地拍打。船呜呜的开响,留下垂着眼的女人眼底兜不住的泪花,留下柱着杖的老阿妈,留下三岁的小娃娃。

船驶向南洋,大海风平浪静但他却像初次远洋般止不住地发冷颤抖,跟他一起发冷颤抖的还有同船的几个客人,船上开始人心惶惶,搅得一船子不安不宁,有人陆陆续续地被海员们偷偷扔进大海——霍乱。

原来是霍乱让他冷得上牙磕下牙,是霍乱让他停在去南洋的茫茫大海上。

南洋啊南洋!他终于,留在了南洋的茫茫!

后记: 我的曾祖父在他三岁那年就被去了南洋的父亲抛下,跟奶奶和母亲一起生活长大。曾祖父曾去当时发生霍乱的地方寻找父亲的墓地,找了许久都没有结果,后来才听乡邻说当时在海上染上霍乱的病人多多都是被直接扔进大海里。曾祖父八十多岁时,还常常指着他很宝贝的一只大箱子跟我们说“看到没,那是我阿爸从南洋带过来留给我的”。

          旧时光藏着好多老故事。

温家仪

排版|唐心苗

责任编辑|林丹仪

部分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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