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其中“对酒当歌”有不同解释。明杨慎《丹铅总录》卷十二“太白杨叛儿曲”条: 又如曹孟德诗云:“对酒当歌”。而杜子美云“玉佩仍当歌”,非杜子美一阐明之,读者皆以“当歌”为当该之当矣。 《醉畊堂第一才子书三国志》第四十八回载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明毛宗岗夹批也说: 当歌“当”字,多有莫解之者。如云“对酒宜歌”,则非也。“当”非该当之当,乃临当之当耳。如“当风、当起、当场”之类,言人生对酒临歌之时有几时哉,即“人生几见月当头”之意也。 这是认为“对酒当歌”的“当”不能作“应当”讲。杨慎将“对酒当歌”的“当”跟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玉佩仍当歌”的“当”联系起来,以为两个“当”都不能理解为“应当”;毛宗岗进一步说“对酒当歌”的“当”作“临当”讲。这种联系方式来源于宋人。宋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注“玉佩仍当歌”:“魏武帝《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薛云:‘《左传》,吴申叔仪乞粮于公孙有山氏,曰:佩玉蘂兮,余无所系之。赵云:鲍照《园中中秋散》云‘临歌不知调,发兴谁与欢’,《诗》‘琼琚玉佩’,魏武帝《短歌行》云‘对酒当歌’,《楚辞》‘玉佩兮陆离’。”这里“薛”即薛梦符,“赵”即赵彦材,“琼琚玉佩”《诗经·郑风·有女同车》原作“玉佩琼琚”。可见郭知达认为“对酒当歌”和“玉佩仍当歌”的“当”意义相同,赵彦材认为“当”相当于“临、对”。据此可以推知,宋赵彦材、郭知达都是将“当”理解为面对着。 “对酒当歌”和“玉佩仍当歌”的“当”是否同义,还需要斟酌,杨慎认为二者不同。仇兆鳌《杜诗详注》:“王容歌:‘宝髻耀明珰,香罗鸣玉佩。’玉佩,指侑酒者。当歌,当筵而歌也。杨慎曰:此是‘对当’之‘当’,非‘合当’之‘当’,与魏武乐府‘对酒当歌’不同。”杨慎以为“玉佩仍当歌”的“当”是“面对着”的意义,“对酒当歌”的“当”是“应当”的意义,二者不同义。后来清恒仁《月山诗话》也部分赞同杨说:“余按鲍照诗‘临歌不知调,发兴谁与欢’,‘临’即当也。杜诗实用鲍语,以‘当’易‘临’,兼本魏武乐府。杨用修曰:此是‘对当’之‘当’,非‘合当’之‘当’。杨亦未尝作去声读也。‘悲歌当泣’,宜从去声;‘玉佩当歌’‘对酒当歌’并平声,作‘临’字解。李太白诗‘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尊里’,李杜读魏武乐府,皆未尝以为该当之当。”可见杨慎、仇兆鳌、恒仁都以为杜甫“玉佩仍当歌”的“当”作“临”讲。不同的是,杨氏以为曹操“对酒当歌”的“当”是“应当”义,恒仁则作“临”讲。 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上下文是:“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这四句,都是主谓结构,每句第一二字是主语,这些主语都是定语和中心语构成;第三字都是副词,四五两字都是动宾结构,因此“当歌”的“当”只能是动词。从这个角度说,将“玉佩仍当歌”的“当”解释为“临当”,符合上下文语法。 仇兆鳌解“玉佩”为“侑酒者”,此有所本。宋《补注杜诗》卷一:“尹曰:后汉左雄上言云:‘九卿位亚三事,班在大臣。行有佩玉之节,动有庠序之宜。’魏武帝《短歌行》‘对酒当歌’。赵曰:言既有云山之清兴,又有玉佩之人歌以侑饮,取诗‘琼琚玉佩’者也。薛引《左传》‘佩玉蘂’以为证,乃是佩玉,非玉佩也。”可见仇氏是采用赵彦材之说。但有疑问:如果“玉佩”指侑酒者,则侑酒者是“当歌”,不可能是自己歌唱,“当”字没有着落。仇氏又解“歌”为歌唱,是理解为动词,则“当歌”为动词连用,取“当筵而歌”义,不合杜甫几句有意安排动宾结构作排比的布局。“当”应该理解为对着,“玉佩仍当歌”一句是写高朋雅聚的,应该这样来理解:参加宴会时各位贤达的玉佩正与美妙的歌声相映对。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则以为“对酒当歌”的“当”为“应当”义: 古乐府:“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二语妙绝。老杜:“玉軜仍当歌。”“当”字出此,然不甚合作,可与知者道也。用脩引孟德“对酒当歌”云:“子美一阐明之,不然,读者以为该当之当矣。”大聩聩可笑。孟德正谓遇酒即当歌也,下云“人生几何”可见矣。若以“对酒当歌”作去声,有何趣味? 王世贞是解“当歌”为应当唱歌。汉乐府《悲歌》中“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的“当”作“当作”讲。他以为“玉佩仍当歌”的这个“当”跟《悲歌》的“当”用法一样,可谓读书得间;王氏又说,将“对酒当歌”的“当”解释为“当作”是错误的,其说有理。但是他说“当”要理解为“应当”,能与下文“人生几何”照应,并没有作出严格的论证。人们会问:“当”除了解释为“应当”,作别的解释,例如作“面对着”讲,就跟“人生几何”没有照应吗? 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十四“古诗别解”条: 曹孟德《乐府》“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当”字今作“宜”字解,然诗与“对”字并立,则其意义相类。《世说新语》王长史语“不大当对”,言其非敌手也;元微之《寄白香山书》有“当花对酒”之语;《学斋(呫哔)》载《古镜铭》有云“当眉写翠,对脸傅红”,是“当”字皆作“对”字解,曹诗正同此例。今俗尚有“门当户对”之语。 赵翼是作“对着”讲,他的意见跟宋人一致,很值得重视。今试就古诗词的一些用例,略加整比,各举数例证成之: 后来的古人使用“对酒当歌”之典,其使用的上下文语境表明,古人是将“对酒当歌”理解为两个并列的结构,“当歌”不能理解为应当唱歌。宋晏几道《醉落魄·天教命薄》词:“天教命薄,青楼占得声名恶。对酒当歌寻思著,月户星窗,多少旧期约。”如果“当歌”指应当唱歌,则“当歌”是“对酒”者寻思应当去唱歌,后面不应该再出现“寻思著”。沈蔚《梦玉人引》词:“对酒当歌,故人情分难觅。水远山长,不成空相忆。”这里“对酒当歌”是写欢乐的场景,后面“故人情分难觅”才是主人公的心理反映。史浩《瑞鹤仙·劝酒》词:“怅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空把欢游蹉却。到如今、对酒当歌,怎休领略。”前面说,“到如今”,后面说“怎休领略”,“对酒当歌”无疑也是一种场景。赵长卿《念奴娇·小饮江亭有作》词:“对酒当歌浑冷淡,一任他懑嗔恶。”这是说,“对酒当歌”是一种欢乐的场景,“浑冷淡”才是主人公的心理反映。 有的诗歌中,“当歌”不跟“对酒”一起用,只能理解为面对着歌舞。例如唐李白《相逢行》二首之一:“邀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这是单独用“当歌”,“当歌”只能理解为面对着歌舞。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当歌欲一放,泪下恐莫收。”宋蔡松年《水龙吟》词:“但愿当歌,月光常共,金樽摇曳。”这是讲面对着别人歌舞,月光和“金樽”都在摇曳。晁补之《八六子》词:“渐老何时无事,当歌好在多情。” 有的诗歌中,用“对酒当歌”的典故时,将“当歌”摆在“对酒”之前,构成并列短语。例如唐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宋柳永《戚氏·晚秋天》词:“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这里“当歌对酒”放在动词“遇”之后,是指遇到“当歌对酒”的场景。晏殊《少年游》词:“前欢往事,当歌对酒,无限到心中。”张阁《声声慢》词:“无聊意,强当歌对酒怎消?”元曹伯启《题叶宾月图二首》之二:“当歌对酒永相依,妙契灵光烛万微。”明顾景星《对酒当歌行》:“劝君莫忆少年事,对酒当歌莫憔悴。老忆少年哀转多,当歌对酒可奈何?”这在前人的散文或其他韵文中也有反映,例如唐杨炯《参军事通化县男河南贺兰寡悔赞》:“猗欤寡悔,开国承家。当歌对酒,属宾烟霞。” 有的诗歌中,明确地将“对酒”和“当歌”看作并列的两件事,中间用“与”字连接起来。例如宋郭应祥《玉楼春》词:“从今对酒与当歌,空惹离情千万绪。” 有的诗歌中,“当歌”和“对酒”分开,在上下文中形成对仗,都是动宾结构。例如唐贾至《对酒曲二首》之一:“当歌怜景色,对酒惜芳菲。”明韩邦靖《云中九月八日同张年兄字川登高》:“对酒清笳咽,当歌白雁来。” 有的诗歌中,用“对酒当歌”的典故时,不但将“当歌”摆在“对酒”之前,而且用“临”字替换“对”字。例如赵长卿《水调歌头》词:“我已从头识破,赢得当歌临酒,欢笑且随宜。”《水龙吟》词:“遇当歌临酒,舒眉展眼,且随缘分。”《一丛花(和张子野)》词:“当歌临酒恨难穷。酒不似愁浓。风帆正起归与兴,岸东西,芳草茸茸。”或用“闻”字替换“当”字,明宋登春《九月三日方别驾携酒衰见过因怀徐荆州》:“对酒怜吴语,闻歌忆《楚辞》。” 前人还将“对酒当歌”作为两个动宾结构并列的词语,跟别的两个动宾结构组成的并列结构形成对仗。例如唐杜牧《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这里“行乐及时”和“对酒当歌”都各有两个动宾结构。元乔吉《寄远》:“云雨期一枕南柯,破镜分钗,对酒当歌。”这里“破镜分钗”和“对酒当歌”结构相同。明陆绍珩《小窗幽记》卷五《集素》:“栽花种竹,未必果出闲人;对酒当歌,难道便称侠士。”这里“栽花种竹”和“对酒当歌”结构相同。卷七《集韵》:“对酒当歌,四座好风随月到;脱巾露顶,一楼新雨带云来。”这里“对酒当歌”跟“脱巾露顶”结构相同。文征明《追和王叔明溪南醉归诗》:“对酒当歌秋月明,摘花酿酒春杯冽。”这里“对酒当歌”和“摘花酿酒”都各有两个动宾结构。董纪《次韵景辰出东郊之作》:“逢场作戏何妨事,对酒当歌且尽情。”这里“逢场作戏”和“对酒当歌”都各有两个动宾结构。 这些例子,可证“当歌”完全可以理解为“面对着歌舞”,古人就是这样用、这样理解的,因此“对酒当歌”的“当”只能理解为面对着,不能作别的解释。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文献语言与文化传承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修辞学会副会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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