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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爷爷

 残云伴鹤归 2019-06-25

爷爷们那辈人,都是多子女,这是中国农村的传统,贪图多子多孙多福寿和人多力量大……这些或真或假的好处。爷爷们哥儿四个,他是老大,大号叫刘长生,活了七十四岁。

「回忆」爷爷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似乎一直在行走,常常背着口袋匆匆来往于方圆几百里的地方。他曾说过,更年轻一点时,他是赶脚的,也叫做赶大车,相当于现在的物流司机,就是驾一辕马车天南海北地给人家送东西,粮油酱醋箱子柜子甚至大活人,跑了许多地方。后来,因为子女多,赶上不太平的年月,太爷爷带着一家老小从辽宁迁徙到偏远的内蒙北部安营扎寨,定了居。爷爷从一个四处游走的车夫变成了一个农民,带着自己的几个儿女开荒辟地,置办牛马,过起了半农半牧的生活。

「回忆」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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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爷爷

上小学之前,我和弟弟都睡在爷爷家里。那时候村里远没有通电,连煤油灯都很少点。煤油是限量供应,每年固定的几个月,各家人到供销社去买一小桶,就是一家人一年的光亮。其余的大部分夜晚,都只是安静的黑暗。还好爷爷有一台很老很老的收音机,天一黑,牛羊一进圈,桌子碗筷收拾好,他就趴在扣箱上,把收音机调频按钮扭来扭去。收音机太老了,信号也差,每天电波丝丝拉拉的声音总要响很久,才能听到一个并不清晰的人声。调好频道,爷爷把我抱在扣箱盖上,让我和他一块听评书,接着用旧报纸卷一根老旱烟,点着了吞吞吐吐。我所能记得的,同爷爷一起在黑屋子里听了《童林传》《小五义》《五凤朝阳刀》之类的侠义小说,还有《包公案》《施公案》之类的公案小说。我虽听不大懂,但一样被那些故事吸引,现在想来,这那些声音却是对我人生钟情于幻想和虚构的第一次启蒙。在孩子的眼里,有的吃有的睡,无需劳作,整日于田野中混玩,完全不晓得家里的境遇,还能定时在黑暗里等候故事讲述,这童年也就很快乐。

后来,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彻底罢工,爷爷找人修,也不见好转,他便生气地狠狠敲它,有那么几次真的敲出了声音,但很快又断掉了,只剩下丝丝拉拉的噪音。爷爷叹了好多天气,也就放弃了。他应该也有一种寂寞,如果可以用这个词,可以想象他年轻时走南闯北、居无定所,见过许多世面,遇过许多人,如今被生活囚禁在山沟沟里,连外界唯一的声音也断掉了,他心底一定有很多不甘。

爷爷的生活压力很大,大儿子虽然早夭了,可父亲、三叔和四叔三个余下的儿子,总要结婚成家,大姑和小姑两个女儿,也总要出嫁,每一次都是不小的开销。内蒙北部贫瘠的几亩地,将将对付一家人的口粮,爷爷只能想别的法子赚钱。他和二爷爷俩人,常跑到蒙古人聚居区打工,但那时候处处穷困,也只赚到块八毛的零用。后来,爷爷和二爷爷两个,同村里另外几个年龄相当的人,到坝后去挖宝石。所谓的宝石,也并非何等宝贵的石头,他们只是把所有值点钱的石头都叫做宝石。爷爷走之前,会让家里人给他炒半口袋棒子面,灌一罐子咸菜,背在身上,拿着短小的搞头和铁锹一路步行而去。十天半个月之后,他们回来了,面容憔悴,身形消瘦,炒面和咸菜早就吃光光,面袋子里装着半袋子各种形状的石头。现在想起来,大概都是水晶一样的东西,但质地并不纯。爷爷从这一堆石头里捡来捡去,挑出一些,剩下的往地上一散:“你们拿去玩吧。”我和弟弟们就冲过去哄抢,拿着石头在石台上磨,希望能给自己磨一副宝石眼镜。爷爷去世后的许多年,我再回老家时问过二爷爷,当年他们是怎么挖宝石的。二爷爷笑着说:“别提了,别提了,遭老罪了。”二爷爷告诉我,他们先去踩点,也就是看山,观察山的走势和形状,找一个可能是宝石眼的地方开挖,为了省工,这个洞仅仅能容一个人,一挖几十米,不见宝石,只好另开一个洞再挖。很多次,他们都差点被塌方埋在那儿

因为这些劳作,因为内心对家里贫穷境遇的着急,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最开始,是身上经常长火疖子,今天一个,明天一个。有一次,爷爷背部长了疖子,他没当回事,跑到南边的园子里去刨树疙瘩,伤口迸裂,感染了。疖子越长越大,严重到下不了炕,晚上睡觉也只能趴着。父亲他们两天一次跑到邻村去请焦大夫,焦大夫配了些草药熬了敷伤口,可仍不见好转。家里人说送去乡卫生院,爷爷一边吡牙咧嘴,一边不许:“一个火疖子,没多大事。”其实连幼小如我都知道,事情很大了。最后焦大夫见他执意不去卫生院,说我给你做手术。也没有麻药,爷爷咬着一条黑乎乎的手巾,焦大夫把感染的肉挖了去,血水浸湿了半床褥子。爷爷的身体竟然渐渐好了,只是背部留了个大大的疤。

突然有一天,爷爷醒来,半身不遂了,治疗了一段时间,有所缓解,但从此没离开拐杖,每天拖着一条腿在街上走。我们那时小,并不懂得一个人失去原有行走能力的痛苦和屈辱,竟然互相说爷爷拖着腿走路的身影像《天涯明月刀》里的瘸子傅红雪。这次病后,爷爷丧失了劳动的能力,头发花了,眼睛也不好,牙齿脱落,连脾气秉性变了。爷爷每天吃完饭无所事事,变得唠唠叨叨,看什么都似乎不顺眼,而且像个孩子一样爱耍脾气。

「回忆」爷爷

朱一龙版傅红雪 跳戏啦

当时我和弟弟两个人读书,父亲是个几乎没有收入的民办教师,全家都靠母亲一个人种的十几亩地和养的几十只羊支撑。有一年秋天,我从乡里的高中请假回家,向父母讨要资料费。父亲和母亲一起垛干草,爷爷拖着病腿进院子,喊父亲:“你给我到东边供销社买袋白糖去,我想吃糖呀。”父亲支吾着说:“你回吧,你看忙着呢。”爷爷不依不饶,又喊:“你给我到东边供销社买袋白糖去,我想吃糖呀。”一叉子草从高高的草垛上落下来,掉在母亲头上,她生了气,冲爷爷喊:“哪有钱给你买糖?孩子回来拿学费,学费还没借着呢。每天端屎端尿伺候你还不够,还要吃糖。”父亲听母亲吼爷爷,有些不高兴,也就吼母亲。我在园子的角落里看着听着这一切,心里泛着少年的酸楚,忽然明白了那些语重心长的唠叨:“家里供你读书不容易,你要争气。”我曾经赌气地觉得,凭什么我要为你们读书呢?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我明白了,最低的底线,我也必须为他们读书。儿孙们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是他们生活里唯一可希望的事情,如炎炎烈日下的一片阴凉。这片阴凉,他们即使享用不到,可看着我一步一步往那儿走,心里也是美的。我没有等到父母去借钱,走了四十里山路回了学校,一路上我都希望爷爷吃到了他想吃的白糖。

「回忆」爷爷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在高三,家里没通知我。我寒假回家,吃饭时发现只剩下父母弟弟和我,少了爷爷,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那时,愚笨如我仍不明白失去亲人的实实在在的悲痛,只是心里有些堵,是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我仍不明白死对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是感到他们仿佛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同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有点像去一个什么亲戚家里串一趟没有归期的门。他们把爷爷奶奶合了坟,我和弟弟骑着摩托车去给他们上坟,看到北面荒山坡下几个土包,心里突然感到一种笃定:这是爷爷和奶奶,这是太爷爷和太奶奶。这块满是石块和荒草的地方,竟如同是一个奇异的家园,我的逝去的祖先们,在这里生活着,等着一代代的子孙来团聚。

爷爷的去世,让我重新回想起奶奶的去世,那还是我读小学的时候,更早。有一天上学路上,我被一个骑自行车的村人拦住,说:“快回去吧,你奶奶要不行了,赶紧看一眼去。”我坐他的车回村,进了院子,被父亲拉着到屋里,奶奶头冲炕里躺着,盖着厚厚的辈子,她本来就极瘦的脸更瘦了,眼睛像两汪浑水。按着大人的指示,我握着奶奶的手,在她耳边说:“奶奶,奶奶,我来了,你看看我。”旁边的人们也在七嘴八舌地说,你不是念叨你大孙子么,你大孙子来了,快看两眼吧。从我一出生起,奶奶就用她的手臂抱着我,用她的肩膀背过我,她的手我拉过七八年,可似乎就在那一天我才清晰地感觉到这双干柴般的手,是奶奶的手。

我想起这个,不是要复述奶奶的去世,而是忽然想到在那段日子里从没有人注意过爷爷,也没有去关心他的感受。看着这个和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渐渐离去,爷爷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他肯定会难过,但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记得他有过特别明显的表现,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还是忍着心里的悲痛,当好自己的一家之长。如此一脉相承,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也一定在悲痛中重新明白了自己肩上的责任。这样的家族传承,没有任何仪式,却极为重要。

十几年过去,有关爷爷的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了,但他在风雪里把我们裹在羊皮袄里的温暖的身体,他在漆黑夜里带着我听评书的情形,他躺在火炕上给我讲的故事,却深埋在了我的骨子里。我考到北京的那一年,村里人见了都说:“你考上大学了,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我不知道地下的爷爷能否得到这个信息,我希望他得到,虽然他从来也没觉得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我很后悔,没有在他活着的时候好好了解一下他的内心,活着哪怕只是了解一下他前半生的生活。但我一直记着,有一天我会写一部书,故事的主角就是爷爷,他正年轻,赶着马车行驶在北方的某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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