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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愉悦有两个重要的来源渠道：美与罪恶。而结合了美和罪恶双重因素的，那便是情欲。 我居住的大院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因患有精神疾病和智力残障，一直没有工作，常年跟随着父母进进出出。有一次看电影的时候我离他们母子很近，当银幕出现男女亲吻的场面时他十分兴奋，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并把手放在母亲的大腿上。遭到母亲小声而严厉的呵斥后，他沮丧地垂下了头。 我曾在火车卧铺上看到一位去北京求医的老人，他患了某种绝症，生命岌岌。一整天，他都斜靠在下铺上张着凹陷的嘴，露出里面稀疏的牙齿和灰暗的舌头。他的眉头总是蹙在一起，显出病痛中的苦楚。但是当一个穿短裙的女孩爬向上铺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睁大眼睛，孜孜不倦地盯着女孩的腿，完全忽略了自己的不幸处境。 情欲是强大生命力的外在显示，它可以克服疾病、衰老，甚至不惜向死亡挑战。 那是很多年以前，我大概只有十二岁，住在市郊的一个部队大院。大院偏僻处有一座几近废弃的小楼，一把乌黑的大锁锁住一扇厚厚的门。这下面是一个地下人防工程，迷宫一样迂回复杂的走廊，两侧是格局一致的房间。一九七六年地震的时候，大院家属曾在下面短期避难，后来这里长期闲置，只有一个单位借用其中几个房间作了临时仓库，偶尔去存取些东西。 一天单位的管理员去清点库存。几小时后当他返回出口时，忽然听到一声轻微而异样的响动。经过仔细倾听和辨别，他猛然推开一个房间的门，一对正在爱欲激情中的男女映入了他的视线。两个受了惊吓的人慌张地跑过他的身旁后，管理员才反应过来。他迅速返回出口，锁牢大门，然后找来几个战士一起捉奸。 战士们穿着严肃的军装，沿着走廊挨门挨户地搜查着。空洞的地下不时回荡着急促的脚步声和铁门被撞开的“咣当咣当”的巨大声响。防空洞的出口处把守了两个战士以及一些围观的人。过了一会儿，地下传来追赶的杂乱脚步声和叫喊…… 终于，两个俘虏被押了上来。两个人脸色苍白，女孩一直死命地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扭在一起。这对情侣无意间发现了地下室的门敞开着，就躲了进去。奔放的激情使他们流连忘返。 如果管理员没有发现他们，直接锁死大门，这个小楼有时一连数星期无人造访，那么两个年轻人可能就会困死在地下。他们想到这个问题了吗？究竟是什么魔鬼力量竟使他们丧失了起码的理智？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这些事还远在我的理解力之外，但已相当强烈地震动了我。 对我而言，性的启蒙覆盖着浓重的阴影。那对情侣惊慌、羞愧的窘态，周围人对他们的鄙夷；观众站在明亮之处，而他们从阴暗之处被捉出来……都让我把情欲当作负面产物来理解。 人们几乎本能地把性当作含有罪孽色彩的事情。平时人们缄口不言，但一旦发生争执，性就成了最通用、最肮脏也最有效的语言武器。并且，扬言与对方的长辈或祖先发生性关系也是最快意的诅咒手段。人产生于交媾行为，对性事的回避或谩骂，等于对生命的开端进行了质疑和诋毁，或许这暴露了人类对整个生命行为的原罪心态？ 人类从来也没有放弃对肉体的审判。连宽容的佛教都引导凡人剥除表层美色，洞彻肉体的本质——丑陋骇人的骨骼，以放弃对肉体的审美和感官的迷恋，享受无欲无求无嗔无痴的清明之境。 宗教对人的反复规劝，也从侧面说明了肉体诱惑之强烈。人处于文明的约束之中，被法律制止，被制度规范，被理智限定……人始终处于被控与自制的双重压迫中。但性欲中保持着人的原始激情，只有被控于性欲本能中，人才可以得到近似无限的自由感受——肉体的解禁完成了对文明秩序的拆解。通过肉体狂欢的形式，人得以进入世俗化的真实天堂。 对肉欲外在的讳莫如深，与内在的沉醉迷狂形成鲜明的冲突。人不会永远驯服于黑暗中的自缚，性欲积蓄着强大的动能，也要求表达自身。厕所文学就是一个极端的例证，它以邪恶的字句、猥亵的图画来反抗长久的压抑。采取此种形式，性也侮辱了自己，继而丧失被审美的可能。我记得第一次看到厕所文学，最初是由好奇心带来的兴趣，然后是感官的恶心与恐惧。这也巩固了我的最初误解：性及性的表达都带有罪感。 当我处于爱情的学习阶段，我暗暗喜欢一个男孩，对于对方又几乎完全无知。每天课间操后余暇的几分钟，他都会穿越不同的教学楼群，远远地站在我的教室外，然后又默默地离去。就这样，几年的时间里，我和他之间都美好地沉默着。我不希望甚至是畏惧着结果，因为任何结果在我看来都是致命的破坏。优美又忧伤的无望，低调又柔板的抒情。 一个夜晚，我与他在一条小路上不期而遇，我的心狂乱又慌张地跳着，完全不知所措。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忽然抓住我的手，低声说：“你跟我来。”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我怔在那里，我结巴着反问：“干吗？”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没事，你走吧。” 我继续走自己的路，他的背影我看不到，但我知道越来越远。我越走越快，最后我在这个荒凉的夜晚绝望地奔跑起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和我说话，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一直在担心他的开口。我想他一定会觉得我的回答很蠢。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崭新的仇恨。我数年力图维护某种透明、脆质而圣洁的东西，被一个动作轻易击得粉碎。被他握过的手有种奇异的烧灼，疼感很快贯彻到全身。 那次感情的夭折乃是由于我没有调节好灵魂与肉体的关系。那时在我看来，灵魂远高于肉体。肉体早晚会变成腐质，而灵魂却存在永生的神秘可能。因此唯精神纯圣，肉体是精神可耻的附属乃至累赘。即便只是一次小小的握手，也让我仇恨，无法原谅自己和他人。 比之男人，女人更直接更深刻地体会到灵与肉的对立。性爱的男女双方都体会到了愉快，但是女人却独自承担着生理周期与生育阶段的痛苦，使之容易产生肉体上的不洁感，以及神对性欲施加惩罚的联想。人类生命的延续通过女人的生殖孕育完成，群体性的孕育却以个人性的罪孽来背负，女人在性别中具有更强的悲剧色彩。大街上对骂的农村妇女，极尽可能地使用下流恶毒的词语来羞辱对方。这并非展现了性格勇气，她们使用的词其实都是从男人角度出发的，只有男人才能成为这些邪恶动词的操作者。我感到了无奈和悲凉。在这样的时候，妇女依然需要借助雄性的力量，来完成对女性自身的侵犯与打击。 也许东方女人对肉体的特有抗拒，很难说是后期获罪，还是天然负罪。很多像我一样的女孩，从起点贯通漫长的成长阶段，都无师自通地把欲当作爱的斑点和霉质来看待。我始终认为，有相当比例的女人，肉体长期在精神的强力看管下服着苦役。女人的成熟过程经历着对肉体的排斥、对峙、仲裁、体认和享受的过程，其实也是重获自由和解放的自我救赎。女人的肉体美态在情欲中得到最完美的展示，流水和光亮，夜晚和香气，羽毛和飞翔，丝绸和叹息……身体里轻响着万事万物的美妙和音，生动的情欲使她蕴藏奇迹。 当我拥有个人情感隐私的时候，我明白了自己对身体的不公正态度。隐私与阴暗、不洁无关，它可能恰恰代表我们内心最明亮的部分。隐私也维护着一个人的尊严，就像我们不公布美丽的身体，对它讳而不言，不是出于羞耻和惧怕，而是为了避免无谓的伤害。于灵魂深处，它会得到公正的陈述和评价。其实，隐私是精神上的情欲，而情欲则是肉体上的隐私。 的确，隐私与许多身体秘密类同，有时公布就意味着出卖，出卖导致了堕落。 一个中年法官与他的当事人发生了感情纠葛。法官虽对他的情人恩宠有加，但依然不徇私情秉公执法。他的情人恼羞成怒，状告法官强奸了她，并出示了一条被撕毁的内裤为证，上面有法官的精斑。身败名裂的中年法官申辩说，两人之间确有通奸行为，但自己绝没有强奸过她。情人不服，于是不厌其烦地陈述被强奸的细节。鲜艳的、被撕毁的、带有罪恶证据的内裤，被手、语言和想象力，在各个法官、法医、律师和听众之间，被传递着、被讲解着、被猜测着…… 这无疑是令人羞耻的，无论是这个事件的当事人还是无辜的听众，都成为羞耻的制造者、参与者和见证人。为了一点点利害冲突，女人不惜把只应属于两个人的秘密公布于众，轻易放弃个人的尊严。 但这真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吗？我想起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班里一些早熟的女孩已经历了初潮。每次上体育课的第一项活动，都是例行绕操场慢跑一周，“身体不适”的女生可以享受不跑的特权。她们悠闲地站在操场中央，充满优越感，幸灾乐祸地望着气喘吁吁的同学们。后来，一些不愿跑步的女生也找到了效法的法宝，她们佯装“身体不适”，于是不跑步的阵营越来越大。年轻的男老师当然知道其中有诈，可又不便追查。女孩们的小聪明带来了实际功用，她们得意地笑闹着。我们从那么小开始，就知道出卖身体的秘密，以换取实惠，甚至仅仅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好处。 所以堕落的倾向一开始就注定了，几乎是人潜在的本能，所以才需要格外的抑制和拯救。人是从动物群落中走出来的，动物与人有着重要区别，动物的情欲受到季节限制，而人的情欲随时随地都可以产生。肉体上的放纵能力同样要求着精神上的制约手段。 亚当和夏娃首先用叶子遮羞，羞耻观念随着启蒙时刻同时到达，这是否是智慧树上的果实赋予人的先验智慧？从一开始就认为肉体带有罪感，也许不完全由于保守、封建或僵化，而是隐藏了某种生命技巧。羞耻心从精神方面约束着人的行为，一方面使性在禁忌之下愈加神秘，一方面使性欲不致无边泛滥，从而巩固个人的外在尊严。人处于灵与肉对峙之境，他不断在误解与修正中努力，以期灵与肉之间的体谅与融合。 动物的性交缺乏足够的卫生条件，并且性交对象也比人广泛得多，可为什么动物不感染性病呢？可能人处于长期稳定的家庭环境中，在道德的严厉看管下，性交对象相对单一固定，逐渐降低了免疫力。除了逻辑上的理性解释外，是否还透露出了上帝对人的格外制约？他在人的生理机能上就设立了障碍，要求人类洁身自爱。男女经过性爱行为，双方往往结成一种远高于生理行为的团结关系，神是否惧怕这种团结，所以不允许人的泛交，以避免形成更广大的联盟，来威胁神的地位？ 生育其实意味着想创造种属的永生神话。情欲在其中起着怎样的作用？是因为生殖是艰辛的劳动，因而需要情欲的诱引呢？还是情欲是快乐的源动，生育是附着其后的严肃目的与性质升华？很难说清孰本孰末谁是谁非，因为有些问题不能被整齐分割为前后或正误，它们不从属于道德的范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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