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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伴——李国文

 九流诗人 2019-07-10

   你走过夜路吗?

   没有旅伴,只有你一个人踽踽独行?

   那时,你会感到孤独。你会觉得一个人生活在世上,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完全与社会隔绝的。人需要人,和人需要阳光、空气一样重要。

   假如,这时在你身后的漆黑中,有一星光亮,虽然你会忐忑,谁知后面来的是好人还是歹徒?但你将不会再有孤单的那空荡荡的心悸。真正的被人为地孤独起来,是一种折磨。

   我先听到身后有些微弱的动静,回头看到一盏明灭不定的光亮,我能判断,那不是飞舞的流萤。我驻足,转过身去,任那还带着秋阳温暖的河水,漫上来,浸湿我的脚。我等待着,希望有一个旅伴。

   在记忆中的那个夜晚,我在一条人烟稀少的丹河河谷里赶路。月明星稀,秋虫啁鸣,凉风飒飒,若不是我那时的政治境遇,那秋夜实在是宜人的。

   灯近了些,也许影影绰绰地发现了我,那灯火,便停在原地了,那是若干年前的事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辛酸,渐渐地不占很重要的位置。相反,阳光下的山,山阴里的河,河谷间人与人在劳动中的友情,倒似雾似梦的经常在心头泛起。对那些本非善类的鹰犬,当然不是麻木,更不是淡忘。只是岁月悠悠,青春不再,太看重了这些丑类,倒成了对他们的抬爱。还不如在脑海里,多保留一点往日的温馨情爱。

   丹河到了柿子红熟的深秋,便清澈平缓地在你身边流过。路就在曲曲弯弯、高高低低的河沿上,是由放羊人走出来的。若顺盘山公路,我将赶不上明天一早的火车。

   等我继续赶路向前走去的时候,那并不很亮的松明,迟疑了一会儿,又随着脚步的高低,一跳一跳地走动了。

   如果不是厄运袭来的话,我也不会拋妻别子来到这群山深处。当然,我更不会一辆顺路车子都搭不上。那时候,那些鹰犬作践人时,远胜于从河畔草丛里蹿出来的狼。因为狼出现的话,我手中有一根可以防身的木棒。可是对着那些变着办法折磨人的人,我却无能为力。他们挥舞无形的鞭子,把所有人都驱赶得远远地躲开我。

   这样,我只能踽踽独行在这河边的小路上。

   虽然,我离开山村的时候,有一辆运料的卡车下山,那司机不敢叫我上他的车,我一点也不怪他,他有他的难处。同样,我能体谅隔着帐篷说话人的苦心,他大声地,不知在问谁:“秋后还闹狼吗?”

   没有回答。

   他又说:“我可夜里听见过狼嚎的。”这分明是在提醒我。

   这些人都是我劳动时的伙伴,他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工人,只是在那些歹毒的眼睛不狠狠盯着的一会儿,悄悄地说上一句半句。人是感情动物,日久天长,朝夕相处,慢慢地,他们虽然害怕那无形的鞭子所代表的权力,可并不相信那鞭子就是真理。

   不知哪位好心朋友,有意识地扔一根白蜡杆在路口,那是一种韧性很强、轻易不断的木棍。我心里谢了,俯身捡了起来,上路了。

   夜深露重,茕然独行,不过有了身后这位若即若离的行路人,我不再寂寞,也不担心野兽。尽管那人(我也不知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始终跟我保持距离,不过我已感激不尽了。

   过了山,上了公路,不远便是山下的一片平川,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处,就是火车站了。

   这时,我发现那辆卡车才开了过来,想不到比我这步行的人还慢,真是太奇怪了。

   那位师傅发现我,刹住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也许在这里没有了顾忌,他甚至埋怨我:“你啊你啊,我在公路上等了你小半夜,想不到你竟敢抄近道,顺河边走,幸好没出什么事。快上车吧!”

   我正想告诉他这一路好歹有个伴时,那些手持松明的人,也跟了上来。在模糊的光影里,我发现至少有三个人。见我往车上爬,他们也停下来。然后,我惊讶地看到,他们立刻调头,顺着来的方向往回走了。那明灭不定的松明,随着他们加快的脚步,轻捷地跳动,愈走愈远。

   “谁?”师傅问我。

    我不知道是谁。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那几位好心的旅伴是谁。师傅告诉我,要是只有一个两个人的话,狼敢扑上来的。听到这里,我心里感到一股热,这世界还有这样的温馨!天还未亮,坐在驾驶室里激动不已的我,索性由那滚烫的泪水痛快地流着。

   从此,我深信,只要忠诚于自己,忠诚于朋友,哪怕是一条漆黑的夜路,一定会有旅伴与我一路同行,绝不会孤独,也不会寂寞的。

   事隔若干年后,我回想起那似雾似梦的情景,仍忍不住要问:那是谁呢?这些怕我被狼吃掉,在默默中送我一路的旅伴,成了一个永远的然而是温馨的谜,也许再也解不开的。但对一个美好的世界来说,难道必定需要一个答案吗?美好,不就够了吗?

    赶路吧!我总是对自己策励着,旅伴在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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