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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无声中倾听(三)Abbotsford 与 风景画

 珍爱之阁 2019-07-13
Melrose JMW Turner watercolour 1831

如果说苏格兰边境是无数文人、艺术家的灵感家园,那Abbotsford也许就是他们朝圣的圣殿。虽然此行我未能参观庄园,直至回来后检阅相关材料,才发现司各特与Abbotsford几乎无处不在。对于已极少阅读文学作品的我来说,年轻时读过的《艾凡赫》与其他世界名著一样,早已淡忘。留下的是逐渐培养而生的对欧洲中世纪历史、艺术的兴趣和欣赏。1811年,司各特买下了这片农庄,并命名为”Abbotsford”,即“修道院长们涉水而过的浅滩”。这里的“修道院”自然是指梅尔罗斯修道院。并对它不断的进行扩建,尤其是1822年的那次扩建,令他背上了巨额的债务,直至他去世。他不得不为预支的巨额稿费而辛勤写作,最后甚至卖掉了爱丁堡的房子。他为此非常伤感,称自己成为了没有家的人。1832年,司各特在Abbotsford去世,他的女儿Sophia和女婿Lockhart继承了庄园,之后庄园一直在司各特的孙辈手中,直至2004年第四代孙女去世(也埋葬在Dryburgh abbey),随后交于基金会托管至今。

在Abbotsford建成后的近两百年间,这里一直是苏格兰的文学、艺术、思想的理想国。尤其是司各特生活的时期,好客的他,接待着友人以及慕名而来的来访者,其中包括透纳、华兹华斯、年轻的门德尔松。Thomas Faed有两幅群像作品,想象了这些热烈而散发着智慧光芒的场面。有趣的是,按后世的研究,这并非真实的场面再现,而只是画家的创作,画中的人物虽然都是司各特的好友,但他们却从未如画中那样同时出现过。

Sir Walter Scott and his literary friends at Abbotsford 1825年,Thomas Faed

画中最左侧正在朗诵的正是司各特本人,画面中间面目姣好的年轻人是他的女婿,也是他的传记作者John Gibson Lockhart,他的右侧是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大家正在聆听或交流关于司各特朗读的诗篇或其它文学作品,整个画面充满着浓厚的文学沙龙气息。这应该也是这位文学巨擘的生活日常,Abbotsford的日常。

画中人物自左向右:Scott. Mackenzie. Wilson. Crabbe. Lockhart. Wordsworth. Jeffrey. Ferguson. Moore. Allen. Canpbell. Wilke. Constable.

然而,Abbotsford并没有给年轻的门德尔松留下美好的印象。1829年夏天造访英格兰的门德尔松受朋友邀请,顺便游览了苏格兰爱丁堡和北部高地。因为父母与本人都是司各特的粉丝,在好友的陪同下,于7月31日,登门拜访了司各特。然而这位大文豪似乎没有表现的如歌德那样的亲切友爱,这次会面令人失望。所幸这段插曲没有影响门德尔松的苏格兰之旅,他为此创作了著名的“芬格尔岩洞序曲”和第三交响曲“苏格兰”。

图片来自官网https://www./

还需值得一提的是Abbotsford的“帝国藏书室“。作为司各特重要收藏的庄园图书室至今依然开放,公众可以阅读到两百年前的珍本。作为书蠹,不免好奇的网搜了一点信息。果然处在日不落帝国开拓早期的Abbotsford也收藏了一些与中国相关的图书。参见邱刚彦的论文《‘帝国的储藏室’-司各特的中国相关书写、收藏及阅读》,文中所列书目,均可在庄园图书室官网目录中检索到。

Provincial Antiquities and Picturesque Scenery of Scotland,1826年

透纳一生游览英国北部的次数并不多,1797年,是他第一次进入边境地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次游览分别在1818年和1831年,在此期间,他留下了大量的速写、水彩画以及版画。而这两次旅程都与司各特有关,也都留下了Abbotsford的画作。1818年,司各特开始编写《Provincial Antiquities and Picturesque Scenery of Scotland》(1826年出版,初版为2册;再版时合为1册;)。显而易见,编写这类书是出自司各特作为一个苏格兰人,对自己生活的土地和历史的爱。Lockhart说他甚至拒绝了所有的金钱报偿,因为这是他所热爱的工作。他后来接受了些提供书中插画的画家的习作,挂在了Abbotsford的早餐室里,今天依然可以看到其中部分作品。而他和透纳的第一次合作也正是开始自这部书的插画工作。1831年,透纳再次受出版商Cadell的邀请为司各特的诗集画插画,在那年的秋天再次来到Abbotsford,并住在庄园里。于是,便有了文章开头那幅从特威德河北岸眺望梅尔罗斯修道院的画作。画作的前景是司各特及朋友的野餐,也许画家本人亦在其列。背景是逶迤的特威德河,在秋天午后阳光的照射下,镀了一层金色。太阳陷在云层里,光线并不十分强烈。远山以蓝色晕染,接近天空的颜色。这个角度,显然是经过特意挑选的。今天依然可以在谷歌地图上找到这处浅滩,那是俯视河谷的绝佳位置。透纳留下的速写说明了他曾多次在此处写生,他一定看尽了空气、光线、河流和大地在不同时间的色彩与形状。尽管司各特并不十分欣赏透纳,同样透纳住在庄园也不十分自在。但都没有影响他们的合作,从而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艺术财富。

Melrose abbay,JMW Turner,1822年

待在庄园的透纳画了非常之多的梅尔罗斯修道院,在TATE BRITAIN所收藏的透纳速写本里,能够看到透纳对这片废墟的观察是建筑师般的眼光。英国人用“topographical”(地志型的)、”architectural”(建筑师式的)来形容这个时期的画家的作品。他们四处旅行,以科学的眼光,将风景画变成了近乎照片般精确的图像资料。但在这种对自然“忠实”摹写的背后是浪漫主义的内核。

与速写本上布满的各种建筑构件速写不同,透纳的这幅梅尔罗斯修道院充满着梦幻般的色彩。横亘与前景的巨柱上正写着司各特的诗句:

'If thou wouldst view fair Melrose aright, Go visit it by the pale moonlight;'

即开篇引用的“要把美丽的梅耳罗斯教堂观赏,最好凭借着惨淡微弱的月光”。如果站在中殿,你便会发现透纳这幅画的场面并不存在。中殿厚重的屋顶将挡住观察者的视线,而无法看到祭坛的顶部。而祭坛左侧立面也并非画中的样子,透纳对它进行了改造。但画中的建筑依然呈现了恰当的比例,这是速写的成果。透纳用笔触画出了诗中“倾泻的光流”、“阴影里黑色的拱廊”,却不显得阴森可怖,而是赋予了画作诗歌中没有表现出来的灰蓝色的幻梦。画中的人物也许是诗歌的作者,画家本人或任何一个夜晚的到访者。在巨大的垂直式的窗棂前,渺小的人影被蓝白色的月光所包围,那光的所及之处似乎是另一个独立的圣殿,所有隐藏在阴影中的建筑物,构建成进入圣殿的通道,这是唯有在月色惨白的夜晚,才能抵达的圣殿。

Melrose abbey east, George Meikle Kemp

George Merkle Kemp(1795-1844),一位苏格兰木匠、绘图员、建筑师、画家。爱丁堡标志性景观—司各特塔的建造者。Kemp笔下的梅尔罗斯呈现出准确的建筑比例与细节,连教堂前的墓碑都能对号入座。Kemp看到的梅尔罗斯,已不再具有教堂功能。但人们不会忘记埋葬在堂前地下的亲人,墓碑与废墟互相依存,在不同的时节里接受人们的探访与缅怀。

我们总是会因为在第一个造访的景点滞留太多时间,而不得不匆匆赶往下一处。所幸Jedburgh离Melrose并不太远,当看到Jedburgh修院第一眼时,便明白白天剩余的日光将在此耗尽。在管理员锁上大门后,我们仍然意犹未尽的站在马路对面高高的平台上等待夕阳落下。

Jedburgh abbey southwest,Thomas Girtin,1798-99

青年格廷看到的风景与我们所见的没太大区别,画中的桥(abbey Bridge)还在,杰德河(River Jed)依然静静流淌。小镇比往昔要热闹很多,堂后山坡上建满了房屋,堂侧墓地里也有了更多的墓碑。教堂前的修道院遗址已完成考古发掘,相较教堂有很大的落差,可以遥想当年的宏大场面。即便是已去过Fountain abbey的我们,也叹为观止。现址上的修道院建于1138年,由苏格兰国王大卫一世和大主教格拉斯哥的约翰修建,属于圣奥古斯丁修会。陈列室里还有一些更早的建筑构件,为8-9世纪的旧修院留下。教堂呈现出罗曼与早期哥特相交的风格,站在即浑厚,又通透的中殿下,初秋的晚风一阵阵从拱廊里穿行而过,柱列庄严,堂外舒缓的山坡,草地和农舍,镶嵌在三层拱廊间,从天空到土地,好像一幅自然的彩绘玻璃画。

我们总是不自觉的用画来比赋风景,又将风景还原于绘画。由此而产生了“如画美”这样的艺术理论,甚至造园运动。格廷从少年时便与透纳成为好友,他也是被称为地志型的画家,在他短暂的生命里,留下了大量描绘历史遗迹与遗迹周边的风景画,并对透纳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尽管历史遗迹风景画,并非英国人首创,然而在经过了田园牧歌般的神话或史诗风景画(并不是完全是时间的前后继承关系)后,科曾斯(John Robert Cozens,1752-1799)、格廷们是怀着对“原始壮丽的景象”与“点缀着壮丽废墟的乡村美景”由衷的热爱,跋山涉水,用脚步、铅笔与彩墨留下了今天我们看来早已成为平常构图的风景画。而这在风景画的发展史中,它们曾经是如此清新的一股风气划过以油画为主的过于沉重的欧洲绘画史。无论是格廷笔下的云淡风轻,康斯太勃尔(John Constable,1776-1837)笔下索尔兹伯里不同的彩虹,还是透纳对天空、暴风雨、晨雾、火焰等各种天气或特定事件,独具时间流动性的魔幻般的色彩描绘,都是通过水彩这种轻薄而富有不可测变化的颜料实现的。所以当我们念到塞尚在1926年写下的“我们的艺术必须提供一些转瞬即逝的感觉,来表达她的持久—因为她的本质就是她持续变化的样子”,也就不那么吃惊了。

我抬头仰望。瞧!

苍茫的天宇中没有云朵,高悬着

一个赤裸的月亮,而我脚下苍白的

云雾却铺开一片寂静的海洋。

无数的丘山在这静波中隆起

它们黝黑的脊背;在远处,遥邈的

远处,雾霭如实体的幻象,变出

山岬,地角或半岛的形状,伸进

阿特拉斯的海域,将视野所及之处的

海面全部占领,让巨神变得渺小,

似要弃让其权威。

--摘自华兹华斯《序曲或一位诗人的心灵成长》 第十四卷(丁宏为译)

华兹华斯也是透纳的朋友,他们互相欣赏,他们用不同的方式吟唱自然。这并不同于刻意营造的理想牧歌般属于彼岸的风景,诗人和画家笔下的风景是自然的美学,他们心灵捕获的是自然的哲学。诗人称自然景物所内含的品格与本质中有一种力量,一种不属于它却能使它更加强大的外力。(序曲第二章)这是心灵对自然景观的加持、提炼,从而获得更强大的精神力量。而画家则是将这种精神力量再次赋予于画作中的高山、密林、溪流、巨岩、废墟的晨昏、四季中。在这种意境中,如果你的耳畔还能想起悠长或热烈的乐声,也许便能达到自然与诗、画、音整合的完美境界。这也是人类回馈于自然,或者说是对自然、对这个星球做出的小小贡献。

Dryburgh, 位于St.boswell

次日清晨,我站在司各特位于Dryburgh abbey的墓地前,大文豪静卧于Dryburgh abbey的南侧廊St Mary Chapel中,与他的夫人、两个儿子及外甥,这也是修院唯一一处保留完整的建筑。他可以每日聆听林间飞鸟的啁啾,任他曾经贪恋的阳光或雨露撒在大理石的石棺上,也许当万籁俱静时,他还能听到特威德河水的流淌声。人们从未忘记他和他的Abbotsford,他建立的小小王国,成为了仰慕他的文字、思想的后人的理想国。最后为这些拥有人类最敏锐感知与丰富心灵的创造者、建造者,献上华兹华斯的句子:

上帝爱这灵魂,因为她的常思

即是虔诚,其生命即是感恩。

--摘自华兹华斯 序曲第十二卷(丁宏为译)

后记:

英国之行,是迄今为止最密集访问教堂、修道院的一次旅行。也许是年轻时确实更多地喜欢英国的小说、诗歌、电影,以及摇滚乐的缘故,日不落帝国的各种故国风貌,让我倍感亲切。站在National Gallery里,教科书般的陈列,正是我多年前所阅读的艺术史类图书插画集合。而在大英博物馆看到'Scythians warriors of ancient Siberia' 特展时那种大满贯式胜利带来的喜悦,则是腐国对我的回报吧。在家园面目因“更新”而日渐模糊时,我似乎只能在他处的自然中体味“最凡庸的心智,也能享有这恩惠,只是程度不同。”--与无声中倾听。

参考的书类太多,稍晚再列。文中观点多为自己感想,不可全信。

(完)

Rievaulx Abbey, Yorksh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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