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淹县城 第二次抗洪是在三年后,那年我21岁。 记得也是六月的光景,我正好在奉新县城参加一个短期的新闻写作学习班。 来县城之前,已经下了将近一个礼拜的雨。 坐在开往县城的班车上,看得见潦河水已经涨到接近桥底和公路边沿的地步了。 一到县城,听到的第一个坏消息就是,我们的邻县安义县县城已经被淹,损失惨重。 这样的情势下,安安稳稳地坐在什么地方学写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短训班的头儿说了,既来之,则安之,万一出了险情,总是需要人手的。 我们几个刚刚认识的男知青也都是坐不住的主,于是就冒着大雨去河边瞅瞅。 和其他县城一样,潦河也是穿城而过的。 河的南岸是县城的主要部分,河的北岸当年开发得还不多。 连接两岸的有两座水泥桥,一座是7米宽的公路桥,可以过汽车,当地人叫“大桥”,是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 另一座在城东侧,只有2米来宽,只能过自行车和板车,当地人叫“后桥”。 每次来县城,我都会到后桥来看看。 因为后桥那边的景色很美,尤其是在有月亮的夜晚。 蓝幽幽的夜空,黑黝黝的树林,月光下,窄窄的桥身就象一条玉带。 那河床很浅,河水与河底的卵石相互嬉戏着,泻开一大片银色来。 看着看着,你的身子甚至会一激灵,什么叫夜凉如水啊。 题图说明:当年奉新后桥,平时也有这般宁静。 但此刻,我们听得到桥下很响的水声,多日的山洪已经把太多的水带到了这里。 我们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又有不好的消息传来,说是在下游方向,河水已经进了住在河边的老乡的房子了,浸泡在水里的房屋随时都有可能倒塌,但很多老乡不肯撤。 刚刚成立的县城抗洪指挥部把劝说老乡撤退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学习班,也许是觉得我们更能说会道些吧。 我们四人一组,分头行动。 那里的街道早就成了河流了,水有齐胸深。 幸好指挥部为我们配备了大船,足有六、七米长,一米多宽。除了我们救援者和被营救出来的老乡,还可以放些老乡们的东西。 果然,好几家门口都有人,大多是壮年的汉子,有的就站在水里,有的则坐在大木盆里,神色很是淡定,绝无慌张。 我们就开始喊: “这水不但不会退,还要涨的,走吧!” 他们或摇摇头,或摆摆手,不搭理我们。 “房子泡久了会倒的,快上船吧!” 他们还是不搭理我们。于是我们把船靠过去问究竟。 “你们走吧,甭管我们。我们见得多了,年年这样的。” “安全要紧啊,水退了再回来不迟。” “老的小的早撤了,我留下来看房子看东西。” 看东西?看什么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头农村几近赤贫,县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家里金银首饰肯定不会有,也不敢留啊。 至于现金、存折,更是近乎奢谈,每年年终分配分的都是实物,是粮食。 眼下正好是五荒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有粮也剩不下很多。 因此,老乡家的所谓财产只是一两个放在阁楼上的樟木箱,里面无非是两床棉絮,一些过冬的棉衣,大不了还有婆娘出嫁时只穿过一水就压了箱底的红衫红裤了。 再就是那些铁制的农具了,那可是“吃饭家什”。 就是为了这些,每家人家居然都冒着被洪水冲走的风险留个强劳力看守。 究竟是生命值钱,还是那些所谓的财产值钱呢? 而且,他们千篇一律的麻木不仁让我们非常生气。 看看劝不动,我们只好离开,到别家去。 这一家,门敞开着,门口却没人,会不会在里面呢? 于是我们下船,趟水进屋。 “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回答。 再一巡视,突然发现,在里屋的阁楼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盘腿坐在一个樟木箱上,双手合十,嘴里在念叨着什么。 “婆婆,快跟我们上船走吧,水越涨越高,房子会倒哎!” “你们走吧,不要管我。” “你们家怎么留下你来看守呢?”我们抑制不住好奇。 “我今年60多了,也活够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也是一派坦然。 我们几个迅速合计了一下。 那些壮汉,一旦屋倒,应该还有自救的能力,但这个老太太不行,更何况,她还是在屋里的啊。 我们决定开始强行实施救援。 救人好难 强行救援,谈何容易啊。 那老太太在里屋,我们在堂屋,中间隔了一个天井。 天井两侧连着走廊,走廊的尽头就是这屋子的东、西边门。 为了防止屋子被冲垮,老乡们预先把所有的门都打开,减少阻力,于是,这天井加走廊虽只有2米来宽,却形成了一条与屋后的大河平行的湍急的水流。 那水流从西门进来,往东门出去,有齐胸深,流速也已在12米/秒以上了,又窄又急,人很难站稳,更别说趟过去了。 头一次我们可能有些轻敌。 尽管我们用很粗的麻绳的一头栓住了一个同伴的腰,另一头绕过堂屋里的柱子紧攥在其他三人的手中。 只见他一个猛子扎进去,还没来得及划动双臂,就被水冲向东门!东门外就是汹涌的潦河。 我们其他三人吓得赶紧扎稳马步,用力将他往回拽。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拽回堂屋。 只见他早已脸色煞白,估计真的吓坏了。 我们只有重新调整思路。 再次仔细观察地形,发现这天井四周有四根碗口粗的柱子,呈长方形。 两根在堂屋,两根在里屋,两两之间都只隔了2米多。 只要能过去一个人,用麻绳搭起一条绳的扶手,就将大功告成。 想好了方案,我们开始了再一次的尝试。 我们再次用粗麻绳的一头栓住了另一个同伴的腰,另一头依然绕过堂屋里的柱子紧攥在其他三人的手中。 这一回,我们只放出大约5米长的绳头,以防他被冲得太远。 只见他逆向地冲着西走廊方向扎了一个猛子,两脚猛蹬,两手不划,只管前伸,去抓里屋的柱子。 一个浪头涌进来,将他的身子冲得横了过来,在他被冲向东走廊之前,他终于抓住了里屋靠东边的那个柱子! 我们成功了。
我们用麻绳做成了两根扶手,每根都是好几股,结实得很。 然后,我们到阁楼上把老太太连劝带抱地请下来。 估计那老太太目睹了刚才惊险的全过程,觉得我们确实只是为了她,也就没有怎么再坚持。 为保险起见,那老太从里屋过到堂屋的时候,我们在她腰上再栓上了麻绳。 她的樟木箱也被搬了出来。 雨越下越大,沿河的农舍虽然还屹立在洪水的冲击中,但屋后的厨房、猪栏等辅屋开始倒塌。 看到这番情景,那些守屋的壮汉们心里也开始动摇起来:今年的水不比往年啊! 我们趁机高声劝说,他们便陆陆续续上了我们的船。 到后来,我们的船竟然来来回回地跑了四五趟呢。 中午回到短训学习班驻地,没去参加救援的女学员早已为我们煮好了滚烫的姜茶。 我们胡乱地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上干燥的衣服,就一个个把自己裹进了棉被,想想刚才在大雨大水里,那真叫一个冷啊。 姑娘们眼里闪动着兴奋和好奇,围着我们问这问那,急着要分享我们的英勇体验。 唉,那个崇拜英雄主义的时代哟! 这样,我们就更觉得自己伟大了,立马摆起谱来: “嗨,一句两句说不清,不去还真无法知道。” “着什么急呀,先让我抽口烟哪。” “再倒碗姜茶来!” 姑娘们虽然有点委屈,还是虔诚地为我们服务着。 我们几个臭小子真是好不得意,搁平时,人家姑娘连瞧咱们也不用正眼呢。 我们管我们大摆英雄谱,老天爷却管不了那么多。 水情还是越来越吃紧。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 ——潦河水已经涨到接近后桥的桥洞顶部,上游随洪水冲下来的树枝杂物堵塞了桥洞,随时可能因为闷桥而垮塌! ——桥洞堵塞,水流不畅,水位也被再次抬高,两岸堤坝吃紧! ——邻县安义县城里的洪水高达4米多,没过了所有平房的屋顶! 还没有享受够“英雄”的待遇,匆匆吃过午饭,我们又要出发。 幸福总是那么短暂,不管哪一种幸福。 这次,我被派去守堤坝,靠近公路桥的那段。 每个战斗小队大约二十来个人,负责一段十米的堤坝,所谓的分工包干。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原来的坝身早已没入河中,没法看见,能看见的只是用草包现垒的临时堤坝。 我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垒高加固,勿使被冲垮。 于是,有在远处铲土装包,有搬运草包的,有垒坝的,还有巡视捉漏的,大家配合得很默契。 但是,一个草包只有十几厘米厚,也就是说,垒完一层草包的时间里,如果河水也上涨了十几厘米,我们跟老天爷就只是堪堪打个平手。 这真是一场与洪水抢时间的战斗! 而实际情形往往是这样:我们刚把草包从这头垒到了那头,这头的河水又快要漫过草包! 大家只好忙得跟陀螺似的连轴转。 好在整个工地上红旗飘扬,桥头高音喇叭里放着激越的革命歌曲,人还是很亢奋的。 有一段时间,河水好象有点要“涨停板”的意思了。 我们赢得了一次可贵的喘息。 指挥部为了给大家鼓劲,从商业局拉来了满满一卡车白酒! 每人两瓶!一瓶由外而内,擦身取暖,另一瓶由内而外,喝了挡寒。 这是我第二次空口喝这么多白酒。 上一次是我18岁那年的冬天,我在水库当民工。 寒冬腊月的还要光着脚下河干活,用的也是“外擦内喝”的白酒疗法。 酒量是这样练成的。 让我们万万没想到的是,河水的暂时“涨停板”竟是个恶兆! 原来后桥真的发生了“闷桥”,桥洞被上游冲来的杂物严重堵塞,桥顿时变成了挡水的坝了。 难怪下游的水位暂时“涨停板”。 后桥随时可能被冲垮! 还是徒劳 趁着临时堤坝暂时没有危险的间隙,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往后桥跑去。 桥边高地上,早已站满了人,有来避难的,也有象我这样来看热闹的。 还有正在大呼小叫的算是指挥的吧。 仔细听下来,原来那指挥的要求派人扎竹筏划到急湍的河里去清理堵塞桥洞的杂物,以畅水流。 再看河边,也确有一群人在围着一个刚扎好的竹筏忙乎。 但水急浪高,竹筏根本靠不上去。 也有几个老者模样的在劝阻,说使不得。 一旦桥塌,水流瞬时加快,必然筏翻人亡。 而此时,洪水已经漫过了后桥的桥面。 我身边的一位当地老农告诉我,桥最怕被水没顶。桥在水里,用不了几分钟,必然会被冲断的。 却原来“没顶之灾”说的就是这个。 而且,事到如今,一切努力都将是白费,应立即撤出所有人员。 但他不是指挥者,他不能发指令。 顿时,高地上两种声音乱作一团。 “坚决保住后桥,要与后桥共存亡!” “人命关天,快撤!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当时,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张大,两手低垂,只有呆呆地看着的份。 我觉得,变化首先起于脚下,脚下的那块地在动摇。 然后是声音,风声雨声人声中,分明还有一种象从地底下传来的沉闷的“喀喀”响。 “完了。”我旁边那位老农低喟了一声,满是怜惜。 我抬头一看,首先是桥上的水泥栏杆,象游戏棒一样被从中轻轻折断,然后是水泥桥板,也象被浸湿了的硬版纸一样被慢慢撕开。 一切就象电影里的慢镜头,把步骤分解得那么清晰。 一个浊浪打过来,后桥的南麓,也就是靠我们站的这边的,整个桥墩桥基开始位移、松开、没入水中,三旋两转,不见了。 那可是足足二十多立方米的泥土和石头啊。 就象在咖啡里加了一块糖。 那一刻,我的耳朵竟然听不到一点声音,世界寂静得可怖极了。 多少年来,每当我跟人说起或独自想起这一幕,我还是有着与当时同样的感受,那就是:在自然面前,我们人和人造出来的东西,都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堪一击! 洪水冲破了先前象坝一样挡住它去路的后桥以后,一路奔腾倾泻下来,下游水位陡然增高。 我这才想起了我们的临时堤坝。 回头望时,那刚刚用无数草包和人力筑起的临时堤坝早已被冲得没了影踪,河面顿时宽出了很多。 至此,那河水已经是脱了缰的野马,想往哪里流,就往哪里流。 抗洪的人们四散而去,抗洪的使命也自然中止。 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原先的队伍,便跟着老乡从上游绕进了县城,回到了驻地。 大家也都回来了,都没怎么说话,脸色沉重。 那是我们这些稚气未脱的眼睛第一次亲眼看见水的肆虐。 没有关于人畜死伤失踪的消息,一直也没有。 只有传闻,街谈巷议。 那年头,统计数字,象真相一样,向来是讳莫如深的。 我们还在准备着洪水像漫进邻县安义县城那样漫进城来,漫进我们的驻地,但是没有。 我想,这大概非关运气,而是关乎风水的了。 我们的老祖宗把县城造在这里,冥冥中是得到过神示的吧。 第二天,雨停了。 但是回家的公路被多处冲断,我们走不了了。 也不知这样枯坐了几日,公路终于修好了,于是我又坐班车回山里去。 在等车的时候,又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后桥垮塌后不久,洪水冲走了沿河的那排我们曾经去劝救过老乡的农舍。 车出县城,是一片开阔的农田,但田里的庄稼几乎全部倒伏,象一个个委屈的孩子,紧贴着大地在哭泣。 我突然发现,公路旁的离开地面有三四米高的电线或广播线上,竟然挂着许多稻草垛和树枝! 怎么看也不象被风刮上去的,人更不会这么去做。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洪水曾经把它们托举了上去,水退的时候,它们卡住下不来了。 天哪!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要知道,虽然公路两边的远处有山,但山与山之间,少说也宽达一千多米啊!前两天,这里竟是一个这样的水世界么? 洪水的“洪”字,竟是要这样来解读的么? “震撼”这两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 (完) 更多关于我在江西的知青故事,尽在《红土纪丽》一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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