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这个书名来自1915年8月12日《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一篇持论较为公允的书评,该文作者称《人性的枷锁》的主角菲利普·卡雷“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为天上的月亮神魂颠倒,对脚下的六便士视而不见”。月亮象征着崇高的理想追求和美妙的精神境界,也象征着离开伦敦的斯特里克兰和远赴埃及的亚伯拉罕所甘之如饴的清贫;六便士这种小面额的硬币代表着世俗的鸡虫得失与蝇头小利,也代表着卡迈克尔所引以为傲的豪奢。
我说的伟大并不是那种官运亨通的政客或者战功赫赫的军人所能得到的,那些人的光环来自他们的职位,而非自身的本事;等到时过境迁,他们将会变得微不足道。
那些慷慨激昂的人自以为他们说的话是前人闻所未闻的,殊不知此类豪言壮语早已被说过上百遍,而且连说话的腔调也是大同小异。钟摆甩过去又荡回来。这个过程永远往复无休。
“为什么优秀的女人总是嫁给愚钝的男人呢?” “因为聪明的男人不肯迎娶优秀的女人。”
显然是不善交际的,但这不是人人必备的本领,他甚至也没有迥然有别于普通人的怪异癖好,他只是个善良、无趣、诚实的普通人。人们也许会敬仰他高尚的道德品质,但是会敬而远之。他毫无可取之处。他也许是个安分的良民、体贴的丈夫、慈祥的父亲和诚实的经纪人,但在他身上人们找不到值得交往的理由。
这种生活模式有一种简单之美。它让你想起平静的涓涓细流,蜿蜒流淌过翠绿的牧场和宜人的树荫,最终涌入浩瀚的海洋;但大海是如此平静,如此沉默,如此漠然,乃至你突然感到莫名的焦躁。
现在他们就像古旧挂毯里的人像,和背景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你站在远处,恐怕连轮廓都看不清,只能见到一团漂亮的颜色。我仅有的借口是,他们给我留下的正是这种印象。其实许多人的面目都是这么模糊的,他们生活在社会有机体之内,又跳不出体制的窠臼,慢慢地也就泯然众人矣。他们很像身体里的细胞,重要是很重要,但只要是健康正常的细胞,就会被巨大的总体吞没而显露不出来。
我看见我自己去拜访查尔斯·斯特里克兰,递上我的名片;我看见他走进房间,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它。 “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来找你谈谈你太太的事。” “是吗?等你再年长几岁,你就会懂得别多管闲事的好处。如果你愿意稍微把头朝左边转的话,你会看到那边有扇门。再见。”
“女人的头脑真是太可怜了!爱情。她们就知道爱情。她们以为男人离开的唯一原因就是移情别恋。你认为我有那么蠢吗,会再去做我已经为一个女人做过的事情?”
像这种人,你跟他谈良知也是没有用的。那就像没有镜子而想看到自己的容貌。我认为良知是心灵的卫兵,它守护着各种社会赖以存续的规则。它是驻扎在每个人心里的警察,监督我们不要为非作歹。它是安插在自我意识最深处的间谍。人太过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太过害怕遭受别人的责难,所以亲自把敌人迎进了家门;于是间谍持续地监视着他,警惕地捍卫着其主人的利益,无情地摧毁任何刚露出端倪的、不服管束的欲望。良知迫使他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利益之上。它是强韧的纽带,联结着个体和整体。而他在说服自己相信社会利益比个人利益更为重要之后,就难免会沦为良知这个监督者的奴隶。他将其供奉起来。到最后,就像宫廷弄臣因为肩膀上扛着皇帝的权杖而感到光宗耀祖那样,他会因为自己对良知非常敏感而觉得无比自豪。然后当遇到不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张皇失措、哑口无言,因为身为社会成员,他清楚地意识到面对这种人他完全是无可奈何的。发现斯特里克兰确实不在意他的举动会引人唾骂之后,我只能惶恐地落荒而逃,好像我撞见的是不成人形的怪物。
“你怎么会认为美,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像沙滩上的石头,随便哪个满不在乎的过路人都能捡起来呢?美是一种玄妙而奇异的东西,只有灵魂饱受折磨的艺术家才能从混乱的世界中将其提炼出来。当艺术家把美提炼出来之后,这种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认识的。要认识它,你必须重复艺术家的痛苦历程。美是艺术家唱给你听的音乐,要在你的心里再次听到它,你需要知识、敏感和想象力。”
“你和我都知道斯特里克兰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能让她生活在那种环境里——我就是不忍心。” “那是你的事情。”我回答说。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他问。 “走是她自己要走的。如果她到时有什么不如意,那也是她活该。” “是的,但你知道,你并不爱她。”
“我爱她远远多过爱自己。我觉得如果你在谈恋爱的时候还讲自尊心,那原因只有一个,其实你最爱的是你自己。不管怎么说,男人结婚之后出轨是很常见的事情,等他玩够了,他就会回到他的妻子身边,而他的妻子会接受他回家,大家都认为这种事情很正常。女人为什么不能像男人这样呢?”
我知道她并不像我爱她那么爱我。那是很自然的,对吧?但她允许我爱她,我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我想她从来没爱过她的丈夫,我曾以为她爱,但那无非是女性对爱护和关怀的反应,绝大多数女人以为那就是爱。那是一种被动的感情,对任何男人都可以产生,就好像藤蔓,依附在任何树木上都能够生长。在世俗的人眼里,它是可取的,因为它会促使女孩嫁给想要她的男人,相信婚后能够日久生情。
我不相信他会爱上任何人。在爱这种感情里,温柔是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女人对自己不爱的痴心汉是最残忍的,她没有和善的态度,也没有容忍的量度,她有的只是攻心的怒火。
“我必须留下来,等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随时可以帮忙,”他又是原来那句话,“如果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不在她身边,那就太糟糕啦。”
他生性和蔼大方,却总是好心办错事;他对美丽的事物有真挚的感情,却只能创造出平庸的东西;他的感情特别细腻,举止却是那么的粗鲁。他在处理别人的事务时很有谋略,但对自身的麻烦却一筹莫展。造化开的这个玩笑真是残忍,居然给他灌注了这么多自相矛盾的性格特征,还让他独自面对这个冷酷得让他迷惑的宇宙。
他记得从前他经常在楼梯口站一两分钟,让因为爬楼梯而急喘的呼吸缓下来,但很可笑的是,等到呼吸平息之后,由于他想看见布兰琪的心理太过迫切,又会再次变得急促。看见布兰琪是永不变质的欢乐,哪怕只是出去了一个小时,想到能和她见面,斯特罗夫也会非常兴奋,好像已经分开了一个月。
我们默默地向前走,很快来到几条路的交叉口。我在人行道上站住了。 “你要走哪条路?”我问。 “你走哪条路我就走哪条路。” “我要回家。” “那我去你家抽烟。” “你总得等人请你吧。”我冷冷地说。 “如果你要请我,我愿意等啊。” “你看到前面那堵墙了吗?”我指着墙说。 “看到了。” “既然你眼睛没有问题,那你应该能够看得出来我并不欢迎你。”
“假如女人爱上你,在占有你的灵魂之前,她是不会满意的。因为她自身软弱无能,所以拼命地想指挥你,你要是不彻底听她的话,她就不会满意。她的见识很浅薄,她讨厌她无法领会的抽象事物。她只关注物质的东西,她会妒忌你的理想。男人的灵魂漫步于宇宙最偏远的角落,而她却想将其囚禁在柴米油盐之中。
为了我,世上所有事情她都愿意做,只有一件除外:让我安静地独处。
我想起那对夫妻原本在蒙马特区的画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斯特罗夫和他的妻子,他们是那么的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他们的生活因为某个冷酷的偶然因素而烟消云散,我觉得这是很残忍的;但最残忍的是,这件事竟然对世人毫无影响。地球继续转动,谁也没有因为这出惨剧而过得更加糟糕。
“人有可能彻底地不管别人的看法吗?”我说,但这些话其实更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你在生活中的一切都跟别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试图只为你自己、只靠你自己而生活是很荒唐的事情。你迟早会生病、疲倦和变老,到时你会爬着回去求别人帮忙。你内心将会渴望得到安慰和同情,到时你不会感到惭愧吗?你内心深处的人性迟早会渴望正常的人际关系的。”
每个人在世上都是孤独的。他被囚禁在铁塔里,只能通过各种符号和同类交流,可是这些符号没有公认的标准,所以它们的意义是模糊而不确定的。我们可怜地向他者传送宝贵的内心感受,但他们没有能力去接受,于是我们变得很孤独,齐肩并进却又形同陌路,无法认识我们的同类,也无法被他们认识。我们就像身在异国的游子,他们对该国的语言所知甚少,尽管心中有许多美丽而奥妙的意思要表达,却只能借助会话手册上那些陈腔滥调。他们的大脑充满了想法,却只能告诉你园丁的姨妈的雨伞在屋子里。
我不知道盘踞在你心里那种无限的渴望是什么,反正它驱使你为了某个目的地走上危险而孤独的道路,你希望抵达那里之后,终将摆脱那种让你备受折磨的灵性。我觉得你像跋涉终生的朝圣者,寻找着某座也许并不存在的神庙。我不知道你追求的那种无法言喻的涅槃是什么。你自己知道吗?也许你寻找的是真相与自由。
因为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所以我把他的两段恋情写下来了,然而那却是他的生活中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它们竟然如此悲剧地影响到其他人。他的生活其实是由梦想和极其辛苦的工作组成的。 这正是小说的失真之处。因为普遍而言,爱情只是男人生活中的插曲,是和日常生活中的其他事务并存的;但小说往往会对爱情大加渲染,使它具备了与现实不符的重要性。
我喜欢这种义无反顾的形象:在四十七岁的年纪,当绝大多数同龄人早已过着安逸舒适的日子,他却毅然去寻找新的世界。我仿佛看到他迎着凛冽的北风,在白浪翻飞的茫茫大海上,极目眺望渐渐消失、再也无缘重见的法国海岸线;我觉得他的行为有着慷慨激烈的风采,而他的灵魂有着勇往直前的气概。
四面墙壁从地面到天花板全都覆盖着奇怪而复杂的画面。文字无法形容那幅画作的美妙和神奇。它让医生屏住了呼吸,让他心里充满了一种他既无法理解也无从分析的感受。他感到无比敬畏和欢乐,人若是有幸目睹天地初分的景象,大概也会怀着这种心情吧。
有句《圣经》上的话【“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来到我嘴边,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神职人员认为俗人侵犯他们的领地是有点亵渎上帝的。我的叔叔亨利做过二十七年惠特斯特布尔的教区牧师,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会说,魔鬼总是随心所欲地引用经文。他记得从前一个先令就能买到十三只上等的牡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