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按:上下五千年里,明清时期的中国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变。首先,来自新大陆的农作物使中国人口迎来暴涨;其次,美洲白银的大量涌入改写了我国传统的货币体系;紧接着,刚冒头的民间商业又被纷至沓来的西方人拉进全球商业网络,极大促进了民间商业的发展。 数千年的农耕经济摸到了天花板,商业和手工业成为新的切口。但是快速出现的剧变也使得人们心怀不安,社会制度的完善又偏向缓慢,繁荣之下暗流涌动。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镖局应运而生。 文/K 校对/酥性饼干 本文由K良在利维坦发布 文章仅为作者观点,未必代表利维坦立场 马三立长子马志明(左)、黄族民在“纪念马三立诞辰100周年”活动中上演相声《大保镖》。图自网络 虽说是道路崎岖,索性有朦胧月色, 走到半夜,过一道黄沙岗,前边一片密松林, 且听“吱儿——啪!”一声箭响, 呛啷啷啷一棒铜锣娇脆, 哎呀!原来前边有了贼寇! 由打树林子里蹿出二百多名喽啰兵, 一人一把鬼头刀,燕别翅排开, 灯笼火把照如白昼…… ——相声《大保镖》 武侠小说和古装电视剧里,镖局是发生故事的场所,但镖师们大多是个龙套角色,而且通常是受欺负的一方。但纵观古代历史,镖局文化却是最后的江湖。 镖局源于何时,至今没有盖棺定论。当代武术泰斗万籁声老先生所撰著的《武术汇宗》,是研究武术史难得的权威著作之一。其中记载说,乾隆年间的山西高手张黑五,是镖局行业的祖师爷。 山西神拳无敌张黑五请于达摩王, 转奏乾隆,领圣旨, 开设兴隆镖局于北京顺天府前门大街…… ——《武术汇宗》 根据坊间传言,张黑五是乾隆皇帝的武术教练,创办兴隆镖局也是听取了乾隆的建议。日后的镖师们外出走镖还会大喊一句口号:“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其中这个“合吾”据说就是“黑五”的谐音,以取祖师爷保佑的意思。 万籁声。图自网络 对于万籁声的观点,近代学者卫聚贤实名反对。抗战时期,卫聚贤受命到山西调查票号的历史沿革过程,最后成书《山西票号史》。在这本书里,卫聚贤考证镖局的出现并非乾隆年间,也不是从张黑五起。他认为镖局最早出现于明末清初,彼时顾炎武、傅山、戴廷轼等人为偷偷搞反清复明的革命工作,特设镖局掩人耳目。 另外,根据日本学者加藤繁和中国台湾学者陈国栋的考证,明万历末至崇祯初,镖局已经相当兴盛了。不仅如此,两人的贡献还在于提出了“镖“应当作”标“,意指当时贸易火热的标布,而并不是我们习惯上认为的武器。 在那段岁月里,一方面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极大促进了商品经济,财与物有着大量的长途贩运需求;另一方面,社会动荡、盗匪横行,经商环境并不足够安全。镖局行当由此应运而生,无论是富得流油的商贾,还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大多都会委托镖局运送财物,保护旅人安全。 并不是谁都可以开镖局的。首先在资产上,镖局看似无本的生意实则需要大量资产储备才能运作,否则万一丢了镖连赔都赔不起;其次在社会关系上,镖局需要黑白通吃,人脉横通,总镖头更是要有一定的江湖地位,能够震慑住小贼细寇;再者,镖师们自然要有足够的真本事,毕竟这是刀头舔血的工作。 走镖的时候,镖队推的是独轮木车(为了方便在山林崎岖路前进),插的是印有镖局名号的镖旗,喊的是各家自己的镖号。就像梁羽生在《鸣镝风云录》中写的:洛阳虎威镖局的号子手在走镖时高喊: 虎啸中州!请江湖朋友借道! ——《鸣镝风云录》 只有一个轮子的镖车。图自网络 喊镖,一来做做流动广告,二来也能让低水平的喽啰贼寇知难而退。但当镖队途径河北沧州,不管走的是陆路水路,再有名气的镖局都会停下喊镖的口号,摘下镖旗悄声而过。 这是因为沧州在历史上素有“武术之乡”之称,如果大张旗鼓走过去,就会被江湖人士认为是挑衅和逞强。这就是所谓的“镖不喊沧州”。 实则沧州一带,最出镖师,高人尽多也。 ——《武术汇宗》 如果破了这个武林之约会怎样?相传在清嘉庆六年(1801年),河南广盛镖局的镖头戴二闾曾经押镖过沧州,一个新来的镖师不懂规矩,喊了一嗓子,结果招来了沧州武术界三名武师拦路问罪。 且说这个戴二闾,小名二驴,长大后嫌太难听才改的名。此人虽把镖局开在河南,却是山西武术世家出身,自幼便由父亲传授一门只在戴家秘传的功夫——心意拳,功夫自是非常了得。面对沧州武师的责难,戴神拳再三致歉,无奈对方仍旧不依不挠,非要过招。 镖师戴二闾。图自网络 止戈为武。据说当时几个回合下来,戴二闾佯装功夫不及他人,最后使出一招“美人挂画”,恰似被一阵莫须有的轻风吹起一般,牢牢将身子贴在身后的墙上数秒才落下身来,这才得以脱身。 外行人看来是戴二闾被打出擂台,而在明白人的眼里,这是一等一的好功夫。戴师既给足了沧州武师面子,又维护了自家拳法的江湖地位,这一招可谓高妙。沧州武师自知得罪,就此收手。广盛镖局由此名声大震,誉满天下。 除了镖不喊沧州,镖局行当还有着其他许许多多的规则。比如镖师们有一句口头禅,叫做“三分保平安”,即“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这是作为一个镖师所应当具备的品行修养。 沧州神枪李书文,关于此人又是另一番传奇故事。图自网络 另外镖师还讲究“三会一不”,即“会理发、会做饭、会补鞋,不洗脸”,前三项自然好理解,至于“不洗脸”,则是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的坏境容易对刚洗过的皮肤造成伤害,反倒满脸风尘更能保护皮肤。如果镖师说“明天就可以洗脸了 ”,意思就是明天就能到目的地了。 在影视剧里,经常会看到镖师在走镖过程中突然受到贼寇的暗袭,两方人马无需只言片语就开干,一时间飞沙走石、红光迸溅,往往最后都是镖师完败,否则编剧也没有必要安排这么一场劫镖的戏码。 但在真实历史上,镖师跟劫镖的贼寇之间关系相当微妙。在镖师的观念里,自己能有这份工作全靠贼寇赏饭吃,如果没有贼寇,也就不会有人来委托镖局保护财产安全了。而贼寇也信奉盗亦有道,假若真的直接掠货灭口,是自己破了江湖规矩,末了也是要吃亏的。 所以当贼寇准备劫镖的时候,就会在镖队的必经之路上摆起荆棘条子,很刻意摆放的那种,这就叫“恶虎拦路”,意思是“我要准备打劫了,镖行弟兄们给点面子,留步”。稍有点经验的镖师都不会直接挑开荆棘,而是让总镖师先出面,用唇典盘盘道。 影视剧《镖行天下前传》剧照 所谓唇典,又称春点、切口,也就是黑话,江湖人士在特定场合中所用的一种语言讯号,外人听起来如同暗语。为什么江湖人士不能好好说话,非用唇典呢? 原因一:忌讳,就像渔夫忌讳说“翻”这类字眼一样,怕招致不幸;原因二:隐藏关键信息,比如旧时东北的响马称“杨“姓为“犀角灵蔓”,称“何”姓为“九江八蔓”,称“冷”姓为“西北风蔓”,回避目的,以免隔墙有耳;原因三:对暗号,不是一路人不说一方话,如果镖师连唇典都不会说,多半只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位于平遥的镖局纪念馆内部。图自网络 江湖有道义,镖师轻易是不会出手的。唇典盘道,等于第一轮交涉,无论是镖师还是贼寇都是冲着钱财去的,而不是冲着人命去的,哪一方做得太过火了都会被江湖人所不齿。因此镖局自然也有着疏通贼寇的本事,一番盘道过去贼寇往往会放行,而镖局在走完这趟镖之后,也会打点各个山头,大家和气生财。 贼:吃的谁家的饭? 镖:吃的朋友家饭。 贼:穿的谁家的衣? 镖:穿的朋友家衣。 要是碰上难缠的贼寇,好话说尽也不愿放行,那就到亮功夫的时候了。但即便是这个时候也不会马上开打,一般镖师会耍上几招看家本事,亮亮相,最后一次奉劝贼寇量力而行。 镖:朋友听真,我乃线上朋友,你是绿林兄弟, 你在林里,我在林外,都是一家。 贼:不是一家。 镖:五百年前俱是不分, 是朋友吃肉,别吃骨头,吃着骨头别后悔。 朝臣李鸿章为会友镖局所题的“威震四方”匾额。图自网络 再有不打算歇手的,只好抄家伙了。就算是真动起手来,一般说来双方也会各留余地,不会闹个你死我活,否则一旦出了人命,那就冤冤相报何时了了,都是为了口饭吃。 但如果遇到的贼寇真就差这口饭吃呢?这就到了考验镖师的时候,一面是自个身家性命,一面是行走江湖的忠肝义胆,战则可能身首异处,逃则一世千夫所指,孰轻孰重,只在一瞬间。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北京当时最大的镖局——会友镖局由保定往天津运十万两现银,在下西河遇到有人劫镖,双方交手,结果八名镖师只回来四个。 昔日设立在大栅栏的会友镖局。图自网络 这事自然还没结束,大家都是按着江湖规矩来,你突然不守规矩,谁都不乐意。没几天,会友镖局就联合了京城八大镖局,派出大队伍讨伐贼寇,为江湖“除害”。 除了保护钱财安全,镖局还能承接护送客户行路、甚至保家护院的业务,因此也是私人保镖的前身。当年李鸿章进京,为了不让慈禧太后起疑心,不带一兵一卒就来到北京,抵京后便是聘请了会友镖局的镖师来保护自家安全。 在封建社会,能够受到当朝重臣的信任,交托以身家性命,镖局当年的兴盛可见一斑。更有甚者,当年庚子国难,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两宫西逃,美其名曰“西狩”。而宫中军队早已星散,谁来保护逃亡部队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老太后想起了开镖局的昌平李家。 李氏镖局临危受命,护送着乔装成村妇的慈禧太后一路西行,不仅保得老太后性命无忧,而且随行的黄金白银分文不少,任务完成得极为漂亮。因此后来,慈禧还送了李氏镖局一块“奉旨议叙”的匾额,等于冠了“皇家”的名号。 西逃的慈禧在西安呆了一年,图为慈禧回宫时官吏出城迎接的景象。图自网络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这一单子下来,李氏镖局最后赚到了多少钱。镖局的营收叫做“镖利”,从5%到0.5%不等。据说当年还有大镖局压送过国家税收——漕银,金额高达300万两,而镖局则收了漕银的火耗,大致是1%,也就是3万两白银,报酬非常优渥。 一个国家的实际掌权人,却要依靠民间武力保护自身安全;一个国家的税政收入,却要依靠民间镖局来运送,可见这时候的清政府已然穷途末路。 前文有提到,京城有着八大镖局,这八家都选址在前门外那一片,那一片也就被称作了镖局坊。1906年,前门火车站建成,铁轨不偏不倚就从镖局坊的门前通过,象征意味十足。 前门火车站旧照。图源:Marilyn Shea 老舍在《断魂枪》中说:“自从洋人把火车、洋枪带进了中国,天下已经没有江湖可言。”镖局的衰亡就是从火车开进中国开始的。 道理可想而知,有了快速且价格低廉的火车交通,还有谁会通过镖局来运送财物?而洋枪洋炮这些热兵器的出现,也很快对基于武术和冷兵器而建成的镖局系统造成了冲击。 再加上现代银行的前身——票号开始大量涌现,通过银票就可以完美解决了白银的大批量转运问题,镖局文化很快就淹没在了历史的滚滚浪涌之下。现如今我们只能在纪念馆和影视剧中,或是野录裨史里才得以窥见半丝镖局往昔的身影。 图为中国第一家票号日升昌,最盛时期分号甚至开到了伦敦。 镖师们都去哪了?上世纪20年代后,许多往昔意气风发的镖局都被迫歇业。出身自镖师世家的天津人李文亭转职兴办“天津中华武士会”,传授形意拳;从事镖局事业数十年从未失手的迷踪拳第六代传人霍恩第,四十多岁退出镖行回乡务农,生了个儿子取名霍元甲。 原供职于昌盛镖局的大武师李星阶,放弃工作回到故乡当起抗日自卫队副队长;在会友镖局走了21年镖的当代武术宗师李尧臣,慈禧面前舞过八仙寿剑,梅兰芳膝前喝过拜师茶,擂台上擂过日本拳师,离开镖局后自创“无极刀法”授予29路军,痛击日军(“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这句歌词便是由此而来)。 当代武术宗师李尧臣。图自网络 这些都是在近代武术史上留有名号的镖行英雄,然更多离开镖局的镖师们,恐怕只能像《断魂枪》里的拳师沙子龙一样,靠着在庙会耍枪卖艺维持生计。 在数千年的中国历史里,镖局的存在不过短短三百年上下。一方面,讲信义、守原则的镖局行当已然消逝,成为江湖武林的最后一挽绝唱;另一方面,技术倒逼行业改革的事例屡见不鲜,改变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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