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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龙凤呈祥》旦角【慢板】的演变及其它

 lsjxs 2019-07-24

温如华(左)、谭元寿(中)、茹元俊(右)《龙凤呈祥-回荆州》(摄于1989年)

文/温如华

近一百年来,生、旦份量旗鼓相当,最常演,又上座的传统大戏(新编的不算),其实主要只有三出,就是《探母回令》、《红鬃烈马》与《龙凤呈祥》。前两出之所以受欢迎,主要是唱多、好听,旦角、老生之唱段,安排得错落有致,又能夠交汇相融。 不论哪路流派的神仙,也不管他们的艺术水准如何,但凡唱上几口,大都不致于太差,也就是“戏保人”。票友也常愿表演这两出,一展歌喉,过足戏瘾。第三出也叫《甘露寺、回荆州》,与前两出稍有不同的是,演员的表演更需要“份量”,如无几分功底与名望,表演起来还是有相当难度的。但这出戏,剧名喜庆,很多大型庆典活动,都爱用它奉献观众,以示壮观。此外《龙》剧行当齐全,色彩丰富,也是吸引戏迷的另一原因。此剧包括:老生(刘备、乔玄、鲁肃),武生(赵云),小生(周瑜),旦(孙尚香),老旦(吴国太),净(孙权、张飞),丑(乔福、贾化)等多种行当。而且每个角色都有所展示。相比之下《探母》没有净角和武生,《红鬃烈马》倒是有一位魏虎,但属于副净行当,而且连“皮黄”都不让他唱,只许他哼几句“梆子”腔,点缀一下,说明来源。


马连良《甘露寺》

话又说回来了,《龙》剧虽然行当齐全,又是富丽堂皇,但是能够流行的、而且是象样儿的唱段,其实只有两段,一段是乔玄的“劝千岁”,另一段就是孙尚香之洞房【慢板】。(补充一句,这三出都是源于川、陕一带,所以唱腔都是“西皮”,没有“二黄”)。“劝千岁”这一段是马连良先生唱红的,所以扮演这个乔玄,如没有几分马先生的意思,趁早别动。其他流派的生角演员,唱也是白唱,因为观众早已先入为主,就算你心机用尽,花样翻新,也只能是“白染一水”,观众首先就是不认。(再补充一句,袁世海先生曾经说过:1930年是马连良先生身体及艺术的最佳时期,有一次义务戏,管事之人派张春彦先生扮演鲁肃,梅兰芳先生觉得有些“软”,就对马连良先生说:“你乔玄下来也没事,后边再赶一个鲁肃吧。”于是马先生接受建议,开始了“扶风社”前乔玄后鲁肃之先河)


1931年杜祠落成庆典堂会戏单

历史上《龙》剧曾有过三次规模最宏大的阵容,两次在上海,都与杜月笙有关。第一次是为杜氏在浦东建立祠堂,落成当日,举行庆典演出,头天(1931年6月9日)大轴。梅兰芳(孙尚香)、马连良(乔玄)、杨小楼(赵云)、高庆奎(前刘备,到甘露寺止)、谭小培(后刘备,见孙尚香起)、萧长华(乔福)、曹毛包(孙权)、龚云甫(国太)、金少山(张飞)、姜妙香(周瑜)、谭富英(鲁肃)。此阵容可算空前。


1947年杜月笙六十大寿祝寿堂会戏单

第二次是杜氏六十大寿庆贺演出,首场(1947年9月3日)大轴,距上一次已过去了16年,杨小楼、龚云甫、金少山、高庆奎诸位前辈已然作古,萧长华、谭小培先生也暂别舞台。除了梅、马依然扮演原来之角色外,其它角色为:李少春(赵云)、谭富英(刘备)、李多奎(吴国太)、袁世海(前孙权后张飞,裘先生前场扮刘瑾)、叶盛兰(周瑜)、周信芳(鲁肃)、韩金奎(乔福,马富禄前场扮贾桂)。各角也是当时之盛选。


1952年第一届戏曲观摩大会演出戏单

第三次是解放后,新中国第一届戏曲观摩大会(1952年10月12日,长安戏院)。

马连良(乔玄)、杨宝森(后刘备)、李世霖(前刘备,因与乔玄见面,同属生行,总有些“里子”的味道)、李万春(赵云)、张君秋(孙尚香)、刘连荣(孙权)、李庆春(贾化)、景荣庆(张飞)、马富禄(前乔福后吴国太)、高维廉(周瑜)、李盛藻(鲁肃)。(可见附图之节目单,请注意:节目单既已刊印,但是侯喜瑞先生却未露演,李盛藻先生只来鲁肃不演刘备,由此说明“管事”的工作稍欠细致,另外可能还有些不好言明之原因)。再需介绍周瑜扮演者高维廉先生几句,高先生与叶盛兰先生同庚(生于1914年),与姜妙香先生(生于1890年)、俞振飞先生(生于1902年)并称“小生四虎”。维廉先生扮相、嗓音、武功、表演都相当出色,若以当时之名望而论,维廉先生比起其它三位可能稍稍逊色,但要说表演《悦来店》之安龙媒,《得意缘》之卢昆杰一类的角色时,在这四位小生中,高先生当属第一(王瑶卿先生之定语)。维廉先生曾长期与李少春先生合作,短期与张君秋先生合作,二位曾经演出《南山化蝶》。君秋师饰祝英台,维廉先生扮演梁山伯,与叶、杜之《柳荫记》可算一时之瑜亮。此场演出之后,维廉先生应邀南行,正遇新政策施行,演员不可流动,因此长期落户武汉,与高百岁、高盛麟並称“三高”,同时担任副团长之职,故此远离首都观众视线。


高维廉、侯玉兰《写状》

再说《龙》剧之表演路数,还有南派另一种演方法,如在“甘露寺舌辩”中,大唱“五音联弹”。周信芳先生还有一折单出,叫作《乔府求计》,听说也是颇具特色。

现在只说“京朝派”的演法。刚才讲到乔玄,就是马(连良)派演法,刘备就谭、余的路子(杨宝森先生除了用嗓发音不同,其它决不能变更,这就是上面提到李盛藻先生为何由刘备变为鲁肃之原因),赵云更必须是杨(小楼)派的。(厉慧良先生在石家庄只演“起霸”,不与其它角色见面,也是有此因由的)。唯独孙尚香“洞房”的【慢板】,变化可就多了,而且越变越多,直到今天变得已经面目全非了,且容后叙。


梅兰芳、谭富英《龙凤呈祥》“洞房”

一百年前“辛亥革命”到“日本投降”(1945年),旦角“洞房”只有一版,就是王瑶卿先生版。【慢板】六句,唱词是:

昔日梁鸿配孟光,(尾音落6)

今朝仙女会襄王。(尾音落1)

暗地堪笑奴兄长,(尾音落6)

安排虎计害刘皇。(尾音落5)

月老本是乔国丈,(尾音落i)

纵有大事料无妨。(尾音落5)

(念白之后)接唱两句【摇板】:

耳旁听得笙歌亮,

想是贵人入洞房。

程砚秋、张君秋二位前辈,基本都是照此路数演唱的,只是小腔稍微有所处理而已。梅兰芳先生据说早年也是照此演唱的,但没有留下资料。当年徐兰沅先生曾表示反对使用“乔国丈”这个上句落在“i”音的唱腔,(其实【西皮导板】也是上句落在“i”上的),梅先生在其一生中,录制的所有唱片,包括全部的音响资料,都没有使用过类似的唱腔,就好像我们的班主任于玉蘅老师所讲,梅先生一生都不唱【二黄快三眼】一样。我们所能找到梅先生关于《龙》剧[【慢板】的唯一录音资料,是解放后(1954年)唱的,与“王派”相比,已经是有所变化了。梅先生只唱六句【慢板】的前四句,(仍然是不唱“乔国丈”这个高腔)。念白之后“月老本是乔国丈”是做为【摇板】处理的。第一次上场地点,为“喜堂”,下一场才是“洞房”,这是“梅派”单独的演法,与其它旦角流派决不相同。只有拜过梅先生一人的,如言慧珠(虽也拜过徐兰沅、朱桂芳二位,但同属梅门),照此路数演唱。其它拜过梅先生,也拜过其它人的,如程砚秋、张君秋、杨荣环、杜近芳诸位先生都按“王派”路子表演,但梅先生却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依然包容。


张君秋《龙凤呈祥》“洞房”

解放后,新文化工作者参与了对唱词的改革,觉得第二句“仙女会襄王”不太准确,並含有“云雨”庸俗意味,改为“淑女配天潢”(记得这句新词,曾在《京剧丛刊》之上发表过),但改后“典故”仍嫌枯涩,演员并不领情,无人按照新词演唱。多年之后,又改为“神女会襄王”,不是“仙女”是“神女”,词意更加精准,君秋师晚年,曾接受此种改法。

在此之后,李世济先生曾做过一次全面调整,这版唱词是:

昔日梁鸿配孟光,

今朝尚香配刘皇。

暗地堪笑我兄长,

弄巧成拙是周郎。

月老本是乔国丈,

母后做主料无妨。

六句之中唱出了“八个人物”,倒是概括性很强的,唱出了全剧的“主题”。之后,不知是谁又提了意见,世济先生在某个晚会上,也唱过四句慢板一稿(无中间两句),值到她逝去,终无定稿。

之后又有几位演员动过一两个词汇,並把第二句落在“1”上的唱腔,变为落在“5”上。这其实还算是“调整”,虽未见比原来的更高明,但更靠近演唱者的个人理解与习惯。

可最近在网上看到,有位深受观众喜爱,而魂力更大的程派演员,把这段唱,干脆完全推翻了,另起炉灶。不论词句还是腔调,都重新编写,“七字句”变为了“十字句”,“江洋”辙变成了“一七”辙。唱词是:

自幼儿生长在金紫门第 ,

习文翰学武艺敢傲英奇 。

羡妇好佐商君安邦建基 ,

我今朝也得是炎刘帝裔 。

展英怀匡夫主业兴乱世 ,

要博得女豪杰青史名垂 。

叫宫娥列威仪闺房侍立 ,

迎贵人花烛夜共度佳期。

先不说语法是否流畅,也不谈用典是否牵强,最主要是此段新词与全剧风格极不统一,倒好像是21世纪另编的一出新戏。这涉及到艺术美学中,为何要“整旧如旧”的问题。


程砚秋《龙凤呈祥》“回荆州”

对于传统戏的个别词句和对于前人留下的文化遗产,我并不反对“整理”,但一定要慎重,必须有个“尺度”。我的体会是要遵循两个原则:

1、不能违背或改变原作的主导思想及其艺术风格。举个例子说明:程砚秋先生当年创作《英台抗婚》时,特别强调,要用全部【西皮】唱腔的各种“板式”来表现祝英台的多面情绪,(包括:原板、南梆子、二六、流水、快板、滚板、吟板、摇板、散板)。像《四郎探母》的安排一样,作到“一曲多用”。可某位高举“程派大旗”的继承者,把“哭坟”变成了“二黄”,这就是违背了程先生原来创作的初衷,所以只能算是不成功的整理范例。

2、不能违背观众的欣赏习惯。比如《女起解》的【流水】“苏三离了洪洞县”(或是“低头离了洪洞县”)。听说毛泽东主席认为从字面上看,是不合理的,因为没有离开洪洞县,跪的地方仍是“洪洞县的大街前”,建议改为“低头移步出牢监,将身来在大街前”。但是鉴于观众的欣赏习惯,经过几十年的熏陶,已经成型。因此几代旦角名家对于“最高指示”都没有做到严格执行。但我倒是觉得领袖说得很有道理,曾经几次跃跃欲试,但是面对大量戏迷观众耳音习惯,也实在没有胆量挑战自己。

随着时代变迁,我觉得对于传统戏,可以给予适当的“微调”,但“手术”决不能做得太大,也就是“移步不换形”。如果把范冰冰整成了李冰冰,虽然仍叫“冰冰”,设想她来到机场,还拿着原来的“护照”过“海关”时,恐怕还是有些麻烦的。

温如华,2016年冬月于沪上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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