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三艳
文/林语尘
湖上女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
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傍晚时分临窗而坐,对面楼有人静静地吹着埙。忽然就想起这一首词来。
《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一首旖旎的小词,有同样旖旎的故事:
东坡悴钱塘日,忽刘贡父相访,因拉与同游西湖。至湖心,有小舟翩然至前,一妇甚佳,见东坡,自叙曰:‘少年景慕高名,以至室中,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惮呈身以遂景慕之忱。善弹筝,愿献一曲。’曲未竟,飘然而去。
很有风致的女子。已是绿叶成荫韶华将逝的年纪,那种清淡的绝尘之美却仿佛更胜少年。临风的画船头,烟波浪影里,一身缟素抱琴而出,像夏末秋初冉冉开尽的莲花。
琴声里,她的小船飘然远去。一曲终了,人已随着琴音消失在烟水斜阳、湖山之外。
错过了那样长久的等待,错过了最美的年纪,我早已嫁为人妻,韶华将尽。但今天依然不顾一切,独自放舟十里西湖,要追上你,为你弹琴。
失去的都已经永远失去了,我也绝不再期待你我之间还会有什么故事可以继续。——仅仅是为了给你弹一曲琴而已。
——为我景慕的苏学士弹琴,那是我少年时最美丽的梦想,纵然错过的光阴已成永不能渡的洪流,我也要在这么多年的遗憾之后,自己创造一个完满的终结。
我为你弹琴,安慰的是自己的心。
独立的,不痴缠、不挽留、不强求的恋慕,给苏东坡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对于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奇异的女子,他清丽飘忽的词中,除了惘然,还有隐约的敬意。
因为那是如此随性的行止,不亏负自己的心意。要圆梦,就不顾外界的声音,走自己的路去完成。不止是爱情。这一直是他所追求的性灵的自由——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不也是如此吗?
朝云
苏轼对红颜薄命的原配夫人王弗深情刻骨。他为她写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江城子》。王弗是他一生中真正重视的人,这首词,有深沉的爱恋与悲哀。
其实对患难与共、懂他敬他的侍妾朝云,他也写过“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的《西江月》。苏轼在朝云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在他,她是红颜知己,活着的时候,为他排忧解闷,时时让他会心开怀,然而直到她死后,才意识到她在他生命中的分量不止于此。
适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转,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大笑曰:“吾方悲秋,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病死,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
朝云虽是知己,终究只是侍妾而已。因此活着的时候,任如何患难与共,仍不免有柳绵芳草、韶华易逝而爱宠难久的忧虑感悲。我相信一生之中,苏轼终究没有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去对待朝云。即使意识到她的分量再怎么不止于此,即使她离去时他的悲哀并不减于对王弗,她也终归无法与王弗比肩。
同是赋词以悼,《西江月》写梅花以寄托,就总觉得朦胧,不如《江城子》那样直抒心事来得哀伤动情。他对她的纪念,止于“终身不复听此词”来逃避悲哀,却毕竟没有“不思量,自难忘”。他的年年肠断处,即使在那之后也不是六如亭,依然是埋葬王弗的短松冈。
从这一层上来说,我真的很为朝云悲哀。
不管是因为大诗人也终究囿于世俗的成见,还是王弗已经在他心里成了永远不能替代的存在,终归,朝云无法胜出。——即使在苏轼生命中,其实真正做了厮守者的人,是她。
周韶
周韶是名妓。
应该说,是东坡一生中,为数寥寥的在他笔下留下了名字的妓女之一。
并不是苏轼为周韶作了什么诗词,相反,是周韶写下了一首诗,让苏轼记住了名字。这才令人惊讶。
那是哪一次的宴会,什么样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事情的大概就是,杭州任上的苏轼,在一次诗酒聚会中见到了被召来的周韶,随后某个有些权位的人便提出,若这位才名在外的佳人能七步成诗,就予以脱籍从良的机会。周韶于是指笼中白鹦鹉脱口吟道:
陇上巢空岁月惊,忍看回首自梳翎。
开笼若放雪衣女,长念观音般若经。
那时周韶正在服中,一身缟素如雪。这首诗吟得一座唏嘘,周韶遂得脱籍。
这实在像多年后南宋严蕊的故事——“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便连赋的诗词也相类。名妓,又谁不是艳名在外、哀在其中呢。
而苏轼特意取纸笔,用他飘逸的书法记录了这件事。
原本以为,只有柳永小晏那样的深情种子,才会对青楼女子怀着真感情,其他人不过当做逢场作戏而已,赏评永远多于动情。但是,苏轼不一样。不敢说他像柳、晏那样完全把青楼女子当成与自己平等的人去关爱,但他的确对她们怀着理解和同情。他曾经奉劝另一名妓琴操脱籍学佛,为了洁净那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我相信他的同情来源于共鸣,因为他看见那些灵魂与他一样地不得自由,受命运受权力摆布。我相信他写下周韶这件事的时候由衷为她悲哀为她庆贺,同时想着自己。
——在命运打开了监禁周韶的囚笼的时候,我觉得苏轼在欣慰中黯然。
结
这篇文章或许看到结尾,才能理解文题。东坡一生的“艳遇”中,这三个是我忘不了的女子。湖上弹筝的仙女,长伴天涯的朝云,还有名妓周韶。她们从来就不曾是苏轼生命的重心,点缀在长途中,如路旁花天边霞,却是绝美绝艳的风景。
而从她们身上折射的,自也各各是不一样的东坡。
(成稿:2009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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