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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雀·散文丨凸凹之地(星袁蒙沂)

 老鄧子 2019-08-01
在群山中一条不算太高的山带脚下,一个凸凹不平的地方,有我的农村老家。凸凹的高地,青山常傍周围,河水却长年罢工,偶有流淌,难汇成溪。
凸凹之地,一眼望不到头。
这里水不足,不表示没水。暴雨天,山上汇聚的雨水顺着沟谷泄下,泥水砂石一股脑崩溃下来,横冲直撞,碰上河坝断崖,不乏浑浊瀑布的剪影。山洪抢道,势如龙虎下山,水土搬家严重。一场暴风骤雨的扫荡,直把裸露之地搜刮掉数层,给脱掉了草被的大地留下一处处皮开肉绽的撕裂疤和露骨疼。
拾柴禾的少了后,草皮沿着横行的雨水逆袭,攀爬到每一处荒山野岭上。再遇上狂风暴雨肆虐,山顶的洪水被草木一层层过滤,泄下的只剩白花花的清水。水势没以前大了,奔到村庄附近的河道内,温柔成适合洗衣、刷鞋的一条溪流。
乡下人过惯了穷苦日子,咬着牙挣钱。
土里淘不出金疙瘩的地方,只能让它长出水果、庄稼。修路、架电、栽树。日子在虔诚的耕种中,一步步迈入富足。几十年的辛劳,换来了百花争艳的美景。各种果树商量好了似的,从春到夏,由沟谷至悬崖,开得姹紫嫣红。
不是特别干旱的年份,水池和清过淤的河道蓄满水,再有井水这个后备力量作后盾,这方凸凹之地,也可谓之山清水秀。柏油路和水泥路,到处凸出着,宽宽窄窄的河道,凹陷在各地,俨然交错成了枝枝桠桠的血脉网,把这个小镇滋养得远近闻名。
富和美是小镇的一张名片,花园一样的地方,年年引来如织的游客。天空洁净,大地葱茏,河流舒缓,一派春色之美。醉美时刻,突然发现几个陌生的“病”字暗中凸显,甚是凶狠。呼吸之际,眨眼之间,便可悄然发生。只是藏得隐蔽,比影影绰绰在万花丛中的蜜蜂、蝴蝶还难察觉,犹如小小蚊蝇。

1


婶子嫁给二叔是个明智选择。在农村,妇女到山上干农活就像洗衣做饭那样平常。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当过村长的二叔很少让她出门帮忙。
村里的婶子大娘,利用农闲去山上拾柴禾。干草、树枝、果树叶子,能砍的砍能拔的拔能拾的拾,早晨天不亮离家晚上天黑透不归家的,比比皆是。
二婶长得胖,农活干得少,缺乏锻炼,一上山就气喘。拾柴禾的人群中,很少见到她的身影。不拾柴禾却不缺柴烧,这就是福气。二叔干完地里的农活,得空就猿猴似的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村北悬崖上叫不出名字的野树枝,让他给砍了个干净。那些长了不知多少年的树枝硬如炭块,一担比干草、树叶十几担耐烧。
村里人跟二婶闲扯起哄时,末了不得不羡慕。说笑是一回事,她们家的男人上不了二叔随意攀爬得了的悬崖,眼巴巴瞅着山崖上那些优质柴禾,愣是没辙。
闲坐在家的日子多,不干活时二婶也不大出门,出门能去哪儿呢?全村的老婆媳妇都在地里干活。一个人待在家里,做了饭就等着二叔回家。单调的生活把她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一天一天慢慢过。
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在老家住了一次。半夜里大门被拍得咣当咣当响。二叔的声音像遭到极大惊吓,焦急地使劲钻进屋,在房间内哀嚎。
二婶的一侧身子不能动弹了,二叔给她胡乱套上衣服,就叫我赶去查看。她的症状,极像脑血管意外。我告诉二叔,估计是脑出血或脑梗塞,得去医院进一步诊疗。这种病我们村以前从没有过,何况是个只有四十几岁的二婶。
脑梗塞。结果和推测的一样,她的部分肢体功能可能得瘫痪丧失了。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二婶回到家。她的一侧手臂和腿脚不听使唤,得有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动,说话也变得含糊不清,像是含着一嘴专门捣乱的砂石。二婶得病的时候,堂弟正准备结婚。
跟我家关系稍远些的三叔,是个身体超级棒的男人。下地干活回来觉得头疼,去医院一查,竟患上脑梗塞。发现得及时,症状比较轻微,打针吃药休养小半年,已基本康复。但最明显的后遗症是,手脚的力气比不上从前。
家里的重体力活不敢干了,也不能再干。为了生计,一家人去了城里。具体在哪里做什么生意我没细问过,好像摊过煎饼啥的。这种活,与村里靠肩挑背扛的体力活比,轻了不知多少。可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又一次住进医院。
再出院,基本上就不能出门了,得有人天天陪在床前伺候着,一般下不来床。上次回家时听村里人说要危房改建,拿了政府补助的三叔家,才对老房子进行了一次拆建。
三叔的人缘不错,会石匠活。村里凿个石垒个墙啥的,常请他去帮忙。他体力好,人能干,饭量也蛮大的,一人能吃几大碗羊汤,尤其爱吃肥羊肉,越腻吃得越香。一向身板硬朗的他,不到五十就患病在床,有点惋惜,不敢真信。

2


三叔的妻子,比他小十多岁,是个不胖不瘦体型中等的女人。三叔患病前,有一次,我回老家没多久,她就拿着几个药瓶找到我,想让我帮她捎几瓶回来。
那些药瓶,装的居然都是治疗甲亢的药。这类药用量小,我们医院没有,只能去镇上的药店问问。我答应帮她打听一下,有就帮她捎。
三婶是我知道的村里的第一个甲亢病人。这病不能除根,也不是太危重的毛病,村里有人得这个病我并没太在意。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得病呢!
老家北面那排房子向西第一家,是表姐家。我四姨的大女儿,平时称呼她大姐。她是一个不善表达和讨巧的人,不懂得化妆打扮,干地里的活在行,家务活却笨拙。年龄上大我几岁,平常也不怎么交流。见了面,只简短寒暄三两句,没有别的话说。
那次,她见我回家,就来到我家,在屋里找个椅子坐下,好像心里有事。母亲见她不说话就提醒她,催她快说,大姐这才开腔。她说吃药吃得手麻头晕,看了看她递过来的药,居然也是治疗甲亢的。根据她的反应,我让她减量服用试试。
三婶和大姐先后查出这个毛病,应该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巧合。令我忐忑不安的,是一个关系远一层的嫂子又得了这类病。她家住在村里的大路旁边。我上班从她家院外经过,她一大早堵住我,让我帮她看看片子。大嫂甲状腺肿做了手术,正在服治疗甲状腺的药物。一个小小的山村,短短几年出了三个甲状腺病人,这绝非偶然。
哪里的问题呢?
我意识到一个非常不好的饮食习惯。我们村的人,炒菜喜欢先放油,接着放盐,再放葱姜蒜和辣椒之类。在乡亲们的眼里,只有被油炒过的盐,才更香更入味。
小时候,母亲给我们榨知了龟吃,都是这样做。放上油,热得冒烟时倒入粗盐,然后才放知了龟。把知了龟炒熟后,有时放水,有时不放。一个个知了龟像是被秋霜打过,一身极薄的盐渍,把知了龟包裹其中。
后来换了碘盐,村里人这样的炒菜习惯并未得到彻底改善。大多数人家还是和以前一样早早撒入细盐。总以为,出锅前才放进碘盐搅拌,咸味不能深入渗透到食物中去。

3


在山地里种果树和庄稼,爬山上岭是常事。路窄难行,收获的庄稼和水果,除了担就是挑。活太累,承重的关节受不了,几乎人人患有腰疼腿疼。
腰腿疼之于村里的乡亲,就如铁具在风雨中放久了会生锈,旺火烧饭锅内壁上轻易滋生锅巴。春夏秋三季,果树小半月喷洒一次农药,由于品种多,村里人几乎不到一星期就得挑起水桶和喷药的机器上山一趟。锄草翻地,浇水施肥,剔果剪枝,一年到头,几乎天天负重爬山。钢铁尚且磨损,何况是骨头和肉呢!
蜗牛背着一个可做房子的薄薄的壳,挪动即搬家;村里人背负的,是比房舍更难以卸下的重担,一个家庭的生活。
宅前的大爷家,有儿女三人。大姐嫁到七八里外的一个村庄,闲时做些小生意,二姐家离我们村不远,只三四里地,也常年奔波做生意。大哥在县城的机械厂上班,拖家带口住在城里。村里的田地,只靠大爷大娘老两口照料。
六七十岁的人了,若在城里,早该退休。村里活累,体力活连年轻人都不愿干,怎奈他们舍不得丢弃,为了给儿女减轻些负担,默默咬牙坚持。
大爷的腿,就这样压垮了。不是不能走路,一走就疼得厉害。打针吃药一段时间,效果很是勉强。这种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摆脱劳作,长期休息。可在农村,农活催着,只有疼得不能走了才可能被迫休息几天。一旦症状减轻,又得赶紧拄拐棍上山。
作为农民,不生意不买卖的,或许只有死去,才能真正摆脱农活。
父亲六十冒头,腿疼到医院检查过几次。结果和预料的一样,轻微骨质增生,关节炎。这与年龄和农活太过繁重有关。我告诉他多休息,农活赚不了几个钱,真干不过来,该扔的扔。父亲嘴上答应,吃着药,顶多在农闲时歇息三两天,腿疼稍微轻点了,又要上山。在他看来,地是不能荒的,长时间不去管理,心病便来。
二叔五十几岁,腿疼四五年了,十分严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慢慢腾腾挪移。山楂熟时,他依然去果园采摘,只是不能负重。挑山楂的活,被三十多岁的堂弟接替。平时浇地喷药,也是强忍剧痛参与。二叔有病乱投医,到处买些小道偏方的药,也许在他看来,止疼效果好的就是良药,不知是固执还是确实疼得受不了。我劝告过他几次,总是当耳旁风,听说腿疼狠了,偶尔还是会吃。
父亲腿疼,村里人也推荐他买来吃。有一次回家,父亲说小叔送他一包药,治腿疼效果特好,还没敢吃。那药是小叔的朋友网购来的,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药,假货而已。我耐心地跟父亲讲解假药的危害,没让他用。
腰腿疼不是什么大病,多休息即可,但就如牙疼,疼起来着实难受。特别是水果采摘的季节,腰腿疼加上心焦,病便显得万分难治。吃着药干着重体力活,一刻不停地忙,哪能减轻!大爷、父亲和二叔,都面临着一样的抉择。
腰腿疼就像附加在我们那个小山村的一道魔咒。四十岁以上的人,没得过腰腿疼的寥寥无几。可以预见,在真正的机械化到来之前,魔咒还会一如既往地,硬生生贴到下一个再下一个子孙后代身上。

4


二老爷家的二叔,我爷爷的侄子,感觉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平常不当回事,小酒喝得喷香,做心电图一看,确诊为冠心病,三S综合征。
二叔退休前在县机械厂上班,干过餐厅生意,回村后常到红白事场合帮忙,没几年,已成了小山村厨师行当里缺不得的一员。
遇上红事白事,他到场帮厨,忙活一天烟可以不抽,酒一定得喝上两杯。喝酒助兴,也有喝多的时候。只是他不是那种耍酒疯的人,喝多了不会打架骂人,酒劲上来,只是话比平时多出不少。会吸烟喝酒的人,逢年过节,烟酒更戒不住。咂两口小酒,接几根香烟,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高血压、冠心病患者,得少喝酒,道理都懂得,就是嘴上戒不住。
一根香烟,吐出些曼妙烟雾;一杯小酒,品得出生活百味。这样好的东西,怎么可能拒绝呢?冠心病算不得严重,该吸的还吸,该喝的照样喝。二叔忌不住,村里的其他人,大都如此。

5


村西头的大娘个子不高,有些肥胖,拄着一根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拐杖。她不光身体发福了,腿还疼,走路不敢迈大步,只能一点点挪动。
大娘血压高,常年吃降压药。她的丈夫,也就是大爷,也得了高血压病,年头到年尾吃药。三个孩子两个在外地上班,一个在外地务工。家里的田地和果树,种不了了,都以极低的价格承包出去。
她家到我家不到二百米,大娘常拄着拐杖过来,把一塑料袋空药瓶和百十块钱放下,留话等我回家时给她捎些药,念叨说啥时候捎都行。想到大娘皱起眉头大把大把吃药的情景,猜她必定难受至极,难为至极。
家在村子西头,大爷很少到村中闲逛,显得有些木讷。接触少,他的脾气和性格一样让人猜不透。沉默,沉默,突然冒出一句话,常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爷身板壮实,声音浑厚,板着个脸,走哪儿都少言寡语。就连患上高血压病,大娘不说,也不会传出。
高血压不是急危重病,但得了就是一辈子。就像被乙肝病毒感染过的人,一旦感染终生携带,不发病、不恶化就是胜利,想治愈几无可能。
患了高血压病,得顿顿吃药,坚持坚持再坚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若不加控制任其发展,一次暴怒、一顿小酒、一个重体力活,不经意的一次小遭遇,都可能导致脑出血等重病症,危及生命。
毕业后没多久,我到一家医院的内科工作。春节前值夜班,一晚上接了三个脑血管意外病人。其中一个患高血压病几年了,为儿子盖新房操劳个把月,没按时吃药。等封完顶,眼看没啥事了,想放开量喝顿酒解馋。几杯白酒下肚,便一睡未醒。

6


宅子西南侧,与我家一路之隔,两个院墙最近处相距不足三米,就是四婶家。四婶不是亲婶子,与她家的关系,不远不近。
四婶是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很爱干净,家中物品收拾得整齐有序,院内养了二三十盆花草。那个年月,她家是村里种养花草最多的家庭。洁净的院落,井然的秩序,流露着这家主人高雅的品位和追求。
五年前,她一下子毫无缘由地嗓音沙哑起来,到处检查,得出“过敏”的诊断。听说对很多东西过敏,鸡、鱼、肉过敏,花粉过敏,连嗅到烧火做饭的油烟都过敏。在诊治过程中又查出血糖高,后来加了个糖尿病的诊断。每年春天,四婶都咳喘得厉害。
我家正南是二老爷的大儿子家,即大爷家,再前面是条大路,紧靠大路南侧的平房是一个大哥家。我们村是个不大的自然村,全村无外姓。祖上原是一家,一代代繁衍下来,按辈分算可被我称为大哥的,不下七八个。
这大哥五十出头,人在农村,却没太出过力,身体挺壮实。一次因胃不舒服去医院查了次体,是看胃的,却查出患了糖尿病。得了糖尿病,忌口的东西太多,且无法彻底治愈,只得天天吃药。想吃的食物,这不能吃那不能尝,非常折磨人。
不足二百人的一个小山村,十几年来,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脑梗塞、腰腿疼,像是从黑夜里结伴钻出来的,扑向一个又一个善良朴实的乡邻。

7


山峰凸出山岭,山岭凸于地面,山谷凹于平地,河流凹在山谷。一个个村庄,掩映在凸凹之间,环境不可不称秀美。
勤劳的乡亲们,从山上开垦出一道道梯田,把它们从山峰下一直排列到河岸边。能植树的地方遍植果树和绿化树。整个春天,樱桃花、杏花、桃花、李子花、苹果花、梧桐花、山楂花及各类杂花、野花,花开不断;整个秋天,桃子、苹果、黄梨、柿子、山楂、栗子和诸多各式野果,充满果香。
这个地方,环境,至少算得优美;水果,少说也谓丰饶。
可好端端的一个清幽之地、花海果乡,疾病来自哪里?雾霾、食物、烟酒、农药还是诸多化肥?或者深井之底?抑或打工之地?甚至拥吻之时?
二十几年前,这里根本没这些病。鸡鸭鹅,吃自己养的;猪牛羊,杀自家喂的;榨油的花生,自己种的;烙煎饼用的面粉,磨自自家地里产的地瓜和小麦;喝的水,是浅挖了一两米深蓄出的山泉水;锅里炒的菜蔬,是自留地里摘来的。人穷,吃的都是家里产的。
当水泥路铺进村,乡亲们的思想受到了激烈冲撞,就像被超载严重的渣土车狠狠碾压过的劣质水泥路面,平添了许多裂痕、断面和凸凹。
大批量使用农药化肥,果树增产明显;深井钻进百多米的地下,抽出的水的确比一两米深的泉水多得多;鸡鸭鹅猪牛羊不养了,粪臭味被时间一点点擦拭掉,找不出一丝存在过的痕迹;花生、小麦、地瓜和蔬菜,超市里四季售卖,根本不需要再耗时费力去种。
常听专家们说,“病从口入。”我无异议,却觉得单单一个口,还唱不好这台病之戏。真要把众多疾病变着法子邀到村庄,只有口远远不够,眼耳鼻舌,哪一个都得上场争取。何况最重量级的那个决策者,未必是它们,还有周围大环境中某些看似无关的因素。

8


“桓公体痛,使人索扁鹊,已逃秦矣,桓侯遂死。”据《韩非子·喻老》载,桓公寻医扁鹊之前,扁鹊曾三劝于他。“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蔡桓公均未予理睬。
桓侯之死,不在无知,而在于无视、轻视。
凸者不藏污纳垢,坦荡磊落;凹处适合隐身形,神秘莫测。凸凹之地,并非只有花开的场面!它的凸凹,也不单单指峰、岭、沟、河,还有令人一时犯了迷糊、深陷苦痛、百思难解、将信将疑却终究搞得清、剔得净的隐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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