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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茶坑村的童年:神童梁启超的儒学启蒙

 天选小丑 2019-08-03

许知远著 ,《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

六岁,梁启超正式上学。祖父在附近一间小屋开设了“怡堂书室”,梁启超与家族里年龄相仿的学童是第一批学生,表伯父张乙星充当第一任老师。按当地风俗,入学这一天,梁启超要穿上新衣,母亲则把一棵青葱卷上红纸,以示孩子越来越聪明。厅堂前有一个小天井,孔子像挂在堂上,新学生们给孔子牌位叩头,给老师行跪拜礼,正式进入一个礼仪化的世界。

这也是人生的一个关键时刻,他们从此拥有了摆脱乡村生活、光耀门楣的可能。自科举制度实行以来,除去反叛,读书是获得权力、财富、荣耀的主要途径,也是个人摆脱压抑的底层生活的重要手段。科举制形成了对书本、读书人的一种天然崇拜,在广袤的帝国,每个儿童都会熟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训导,一个乡间老太都知道“敬惜字纸”的含义,文字蕴含着权力与财富,带字的纸张不能被踩在脚下、焚烧。这种读书热忱常令外来者吃惊不已。17世纪初,一位传教士在广东发现“学校多如牛毛,不仅二十或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有学校,而且每个镇的街上都有好几所学校。我们在经过的街上几乎一直都能听到孩童背诵课文的声音”。

但这位传教士并不知道这些课程是多么单调、乏味,又是多么扼杀想象力。背诵是这种教育的首要特征,而且要用一种摇头晃脑、大声朗读的方式,似乎唯有这样的戏剧化动作才能将知识塞入脑中。日后历史学家估测,从两三岁起到八岁,一个学童要认识两千个字,接下来则要背诵四书五经等经典。接着,最重要的训练登场,他们要学作“制艺”,也就是所谓八股文,科举考试的唯一文体。

“怡堂书室”是遍布中华帝国的各式学校中最不起眼的一种,像所有学堂一样,它也是维系帝国统一的重要组成,灌输给帝国子民相似的观念,激起他们共同的希望,还规训他们的言行。

在学堂里,梁启超的聪慧立刻突显出来,他记忆力惊人,对语言极度敏感,尤其善于作对子。在科举应试中,作帖诗一项关键在于对仗,比如天对地,雨对风。六七岁时,他就以“南国人怀召伯棠”对私塾先生的“东篱客采陶潜菊”;他为前来拜访祖父的客人奉茶时,客人问他“饮茶龙上水”,他则不无俏皮对以“写字狗扒田”,这两句都是新会的俗语。这种能力让梁启超的家人对他充满期待。

张乙星之后,梁宝瑛成为学堂先生。屡次挫败后,他正式放弃了应试,安心做个教书匠。这种安心饱含着新的憧憬,他要让长子走上功名之路。跟他读书的梁启勋日后说,父亲的课堂不过是让几个族内孩子陪着梁启超读书而已,谁都知道梁启超前程远大。

八岁时,梁启超开始正式学习“制艺”,这是学童的一个重要时刻,意味着科举之路的开启。短短七百字的文章,要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题目一律出自四书五经,后面四个部分各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起来一共八股,因此俗称“八股文”。他们要用孔子、孟子的口气说话,要让四副对子平仄对仗,不能违背朱熹注解的经义,自我表达更是被严格禁止。在严苛的形式感下,书写者发挥空间极小。你可以想象它对孩子天赋的抹杀,教授者自身就充满不足,即使父亲是他的教师,梁启超也终身对乡村学究充满憎恨,甚至用“蠢陋野悍”来形容这些人,批判他们的教学方法:“未尝识字,而即授之以经,未尝辨训,未尝造句,而即强之为文。开塾未及一月,而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之语,腾跃于口,洋溢于耳。”

私塾

梁启超当时还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看不到另一种可能,况且一个儿童眼中的事物总是充满新奇,生活中满是各种嬉笑、玩耍。他可以和伙伴们下水捉鱼,登上凌云塔吹风,在庙宇、祠堂里做游戏。他没有留下童年照片,那时照相术已经传入中国,只有很少的人接触过,大部分人相信,它能勾走魂魄。根据梁启超日后的照片推测,他这时候已经是那种广东人常见的样子,宽额头、阔鼻子、脸颊圆润。他剃掉前额的头发,后面扎起辫子,这是满人统治者的征服记忆与汉人臣服的标志。

整个家族似乎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个男孩身上,以至于当他玩耍兴奋过度时,父亲都会提醒他:“汝自视乃如常儿乎?”因为这种期待,祖父与父亲认定他值得有个更恰当的老师。十岁时,他前往新会县城跟随周惺吾在专门的经馆中学习。

秀才周惺吾是城中著名的私塾老师。会城是一个更丰富的世界,繁闹的市场、城隍庙、县衙、学宫,还有一处为陈白沙修建的纪念堂。陈白沙是新会历史上最著名的文人,以对儒学的创新性洞察而闻名。

一些新事物也已经涌入这座老城。1871年,美国基督教长老会牧师那夏礼(Dr.HenryV.Noyes)来到新会城,设立关东街福音教堂;1874年,香山、新会自行捐造火轮船作为缉捕船;一些新会人则加入了海外移民的行列,美国的铁路、巴拿马运河、马来西亚的橡胶园、澳大利亚的煤矿、秘鲁的金矿,都需要劳动力,这些移民在海湾建立了各式的冈州会馆、四邑会馆,为中国与世界建立了联系,也成为梁启超日后变革中国的基础;还有一些少年则获得另一种人生选择,1872年,清政府选派了第一批三十位留美幼童出国,其中有新会县人陈巨溶(十三岁)、陈荣贵(十四岁),领队人是来自临近香山县的容闳,他是第一位中国赴美留学生,毕业于耶鲁大学。

梁启超对于这些外界变化浑然不觉,还沉浸在一个目的明确的世界里。九岁时,他已能下笔千言。十岁时,他赢得了神童的名声。多亏了周惺吾这个善教的先生,梁启超很快就迈出漫长科举生涯的第一步,参加了童子试。

童试由三场连续的考试组成,新会城的县试,广州府的府试,最后是学政主持的院试,考生三场全部通过才能获得生员功名。县试在北门学宫旁的考棚举行。考生要完成一系列烦琐的手续,先去衙门的礼房报名,填上祖辈三代姓名出身,还有与担保人出具的保结——担保应试人无人冒籍、顶替、丧匿,身世清白。考试也对娼妓、优伶、皂隶子弟有所排斥,他们不能参加科举。在搜身之后,照例是三声“封门炮”开始考试。这些都意味着梁启超进入了一种崭新的人生节奏,他的生活将围绕一连串考试展开,得中秀才之后,还有三年一次的乡试与会试。他将进入一种永恒的竞争,只要没有考中举人,就会被无法消除的紧张感所包围。

梁启超是个幸运的孩子,他在县试中脱颖而出。这一年的主考官是县令彭君穀,任新会县令十多年,颇享有勤政爱民的声誉。接着,梁启超就要前往广州参加府试,新会与广州的轮船尚未开通,应试者往往结伴购买一艘小船,沿西江而上,一起度过这三日的行程。梁启超是船上最幼小的一位,其他人都是父辈——屡试不中是大多数读书人的命运——他们在船上做文字游戏,即兴的诗词、对联帮他们逃避枯燥的典籍,展示个人才华。一日午饭时,一位同船者指着盘中的咸鱼,希望梁启超以此为题作诗一句,梁启超即刻对以“太公垂钓后,胶鬲举盐初”,满座动容,神童之名由此传开。

梁启超的好运气没在广州再现,他没能在府试中崭露头角。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很有可能是在这次广州之行中买到了《輶轩语》与《书目答问》。西湖街上的书肆,为这个少年展现了一个新世界。现代印刷尚未普及,雕版印刷的书籍仍是奢侈品,品类稀少,有权势与财富的人才能创建自己的藏书楼,并且只对族内开放,很少成为公共图书馆。尽管梁家已经算得上乡村中的书香门第,但除去四书五经及应试的书籍,也只有《史记》《纲鉴易知录》而已,当梁启超从父辈手里获得《汉书》《古文辞类纂》时,已经大喜过望。他偏爱《史记》,司马迁高度的文学性与对历史之热忱早早就扎根于梁启超的心里,多年后他正是以这两种特质闻名。

《輶轩语》与《书目答问》则把他引向一个更丰沛的学问世界。这两本书是声誉日隆的官员张之洞的作品,1870年代出版后随即风靡读书界。前者设定的对象是渴望进学的童生、害怕岁考的秀才,告诉他们如何应对考试,如何维持一个读书人的道德水准。后者更复杂,是对清代学术的某种总结,从杰出学者到不同的学科分类,再到目录学、版本学这些考证功夫,都给出了简明的介绍与指引。张之洞二十六岁高中探花的经历、四川学政的身份,使这种劝诫尤具说服力。不管怎样,这两本书给梁启超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让他感受到纯粹学术之乐趣,“归而读之,始知天地间有所谓学问者”,感慨此前“瞢不知学”。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日后会与这位大人物关系密切。

梁启超在1884年的院试中胜出,成为一名生员,俗称秀才。考虑到当时中秀才的平均年龄是二十四岁,十二岁的梁启超已经显得过分早熟与幸运。新秀才要簪花披红、齐聚学道衙门,分班排列,赐酒一杯。茶坑村充满了欢声笑语、鞭炮声,梁启超从此进入特权阶层,可以穿着缘青的蓝绸长袍、戴无花的银顶帽子,还能免缴人头税、免服杂役,见到官员不用下跪,成为宗族的代表。更重要的是,他从此走上了一条功名之路,有机会考中举人甚至进士,成为天子门生。更令人喜悦的一幕接踵而来。广东学政叶大焯巡视全省,来到新会时,照例要对所有秀才进行考试,并从中选拔秀异之士。梁启超脱颖而出,应答颇令学政满意。面见结束,众人退下时,梁启超突然跪下,请学政为即将七十大寿的祖父写一幅寿序文,以求“永大父之日月,慰吾仲父、吾父之孝思,且以为宗族交游光宠也”。

这真是一个理想神童的作为,他不仅关注功名,更关注孝道。叶意外之余深表赞赏,毫不迟疑地把梁启超放入刘敲、柳偃、陆从典、顾野王的行列,这些人都是历史上著名的神童,也是在十二岁时显现出惊人的才华,要么能解庄子,要么能读《尚书》,要么能作《柳赋》......他还赞许茶坑村的梁家“祖孙父子兄弟,相聚一堂,怡怡济济”,就连汉代的石氏、唐代的柳氏、宋代的吕氏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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