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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何琳仪先生(黄锦前)

 許學仁 2019-08-19

1979年于省吾给研究生授课,左起为何琳仪、黄锡全、吴振武、曹锦炎、汤余惠

今年是何琳仪先生逝世十周年,翻出多年前所作旧文一篇,记载与先生二三事,权以纪念。

初识

我与何琳仪先生的相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是 1999 的夏天,当时我正准备报考葛英会先生的研究生,开始自学古文字学。一天下午,我在校内的小池塘边上看书,忽然来了一人,拿了几本杂志,坐在我对面的石凳子上就翻阅起来。看他放在桌子上的杂志,竟是《文物》《考古》之类的东西,这个人是谁呢?我一下子想起来,他是何琳仪先生!因为前一阵子,我听老师们说过,吉林大学的何琳仪先生来我们学校工作了。于是我便站起来冒昧地问他:“请问您是何琳仪先生吗?”“是的,我是何琳仪。”他抬起头来笑瞇瞇地看着我回答,迎面沁来的是一股纯正浑厚的东北味儿。我仔细看了一下他的眉宇,流露出一种隽逸与洒脱的气质,让人看起来就顿觉亲切。

“噢,准备考古文字的研究生啊,为什么不考我们的啊?我们这也正在招学生啊。”得知我的情况后,他又拿起我递给他的往年考卷说:“那我先考考你吧。”他问了几个陶文的释读,那时我刚刚开始自学古文字,才看了一点通论和甲骨的材料,因而便无法作答,他说:“哎呀,你这是自学呀,这有点难,你可以到我们中文系去听课嘛,我们现在各段都有专门的老师开课。”他还告诉我,明年 8 月份中文系要举办一次古文字年会,请了学界的一些知名学者,到时候可以过去听听。又聊了一会儿,他说要到火车站去接人,于是我们便匆忙道了别。

旁听

后来我因备考、田野实习等事,一直没有机会到中文系去听课,只是经常在校园里看到他忙碌的身影。直到考研后,才难得有一点清闲,适逢那一学期何老师和徐在国老师都开课,我便做起了旁听生。记得我和何老师打电话申请旁听时,他很高兴地欢迎我来。

见面后,他又很关切地问我考得怎么样,平时自己都看些什么书。那时上课人很少,只有何老师带的几个研究生。何老师开的是《诗经》,主要讲音韵和训诂。每次上课的时候,他们几个研究生都抱着厚厚的《十三经注疏》,战战兢兢,低着头等何老师提问。若回答不好,当然是要挨骂了。而我是外系来旁听的,自然就显得轻松多。何老师自己每次来都提个小布袋子,里面装了一本发黄了又有些破烂的《诗义会通》,有时干脆就塞在口袋里。有时下课他离开了,我们便跑上去翻看他的书,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的批注。何老师讲《诗经》,意在教学生音韵与训诂,然而他对很多诗篇意境的把握,却较专门的研究者也毫不逊色。他常常能用极简单的语言, 出其意蕴,又时时夹杂一些风趣的语言,说起来神采飞扬,且头头是道。这课听起来真是一种享受。

散步

我后来考到了武汉大学。2004 年 9 月,何老师到武大开会,我听说后,赶紧到珞珈山庄去看他,他见到我很高兴。那天何老师兴致很高,我们邀请他到校内外附近遛弯儿。从珞珈山庄出发,沿着蜿蜒崎岖的小路,边走边聊,聊的多半是文学与艺术的话题,以及旅游的见闻和学界的逸事。我很快就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当我和他说话时,他好像总是“听不进去”,有时要说上两三遍他才会明白,当时很是不解,直到最近两年我自己也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才渐渐明白原来他其实一直是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他忽然对我说,你晚上回去帮我查查《三代》,有个铭文我要核对一下,准备明天上午的讲座。我如实回答说,这恐怕不好办,我手上没有《三代》,去资料室来不及了。他很吃惊地说:“《三代》你们都没有啊?那怎么搞古文字?唉!也难怪,我们当学生时也很穷,就只好抄书,像《三代》这样的书都是手抄一过,人手一册。”我们只好自愧弗如。

我们又往回走,走了差不多整整一晚上,我们两个小伙子都觉得累了,准备送他回珞珈山庄, 他却没有丝毫的倦意,且谈兴甚浓,说的多是文学上的名人佳作,怎奈我的文学修养捉襟见肘, 只好唯唯诺诺,疲于应对了。至今回想起来,何老师当年那遛弯儿论英雄的形象仍历历在目,他那睥睨一切、傲视群雄的气概,仍跃然眼前。

上课

回到安徽大学以后,见何老师的机会自然也就多了,但何老师身体不好,我没事也不敢轻易去打扰,但也不刻意和他拉开距离,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一年的教师节,我们几个博士生一起约好去何老师家拜访,他很高兴地接待了我们,见面又关切地问我最近的情况。

第二学期,何老师开了两门课,我都选修了,这样,每周就至少有两次机会可以当面向他请益。他虽然已被病痛折磨得很苍老,但精神仍很矍铄,尤其是讲起课来,兴致非常的高,常常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尤其是读起铜器铭文来那种摇头晃脑、怡然自得的神态,让我联想到那一刻他其实就是一幅画。

上铜器铭文研读课的人较多,何老师也经常向几个固定的对象发难,一般来说都是他的学生, 尤其是硕士。他曾明确要求:“你,你,还有你,以后上课都坐到我身边来,别找都找不着你们。”在《诗经》课上,他就更“露骨”地宣布:“你们其他人的学生要想好好学就好自为之啊,我的学生嘛,我要经常提问的,你们要做好准备,谁叫你们是我的学生呢?”所以上他的课时,大家一般都比较紧张。有时他却又特意地逗逗大家开心,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诸君啊,难道你们就没有人知道这字该怎么读吗?”说完便笑瞇瞇地看着大家,那种期待的眼神、回荡的声音,至今仍在我的头脑中萦绕。

《诗经》的课上,他经常讲一些“题外”的话,告诉我们怎样打好小学的基础,如何吸收乾嘉以来清人的优秀方法与成果。“我们用的就是教私塾的办法,但这法子最管用。别看现汉和西方那些个整得花里胡哨的,那玩艺儿对我们没用。”他很明确地说,这就是于老(于省吾)传承下来的家法。其实平时他所说的,有很多也是他个人的体悟与参透。

最后一课

转眼又到星期五了,下午是何老师的《诗经》课。眼看着上课的时间都已经过了,“何老师怎么还没来?”。过了一会儿,何老师拎着个包来了,他一进来,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好像很不高兴,气鼓鼓的样子,一进来就把包往桌子上一撂,“去,给我倒杯水来!”说完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上只是不停地在流汗,我以为他是走得急,身上发热了。不一会儿,水来了,他喝了一口,又坐了半晌没说话。我抬头看他,见他脸色很不好,汗还在不停地流着。终于他开始讲课了,讲了没几句,就不停地擦汗。我抬头看他的脸,见汗流得越来越多,脸色也比刚才苍白多了,就赶紧拿出纸巾给他擦汗,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没事,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大舒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们稍微等一会儿,我休息好了再讲”,他回答说。“那今天的课就不上了吧,等你休息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劝道。“不,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行,没事的。”“不,今天就不要再上了,下周再说吧。”,我坚持道。“那好,我就坐一会儿,和你们聊聊天吧。”于是我们便聊起了天,他说他刚才在路上吐了,停下来休息了一会,所以迟到了,不过没事。以前甚至都吐过血,接着又大出血,都抢救过来了,这次应该没事的。

聊天中,他又来了兴致。我又想起当年师兄们讲,何老师有几个“怪癖”:一是喜欢下雨时打着伞在池塘边上看小鱼儿,一是喜欢看港台肥皂泡沫剧,便有意把话题往这方面引,问他平时没事时都干些什么,一说他就来劲了,“啊,我喜欢唱卡拉 OK,还是一‘麦霸’呢。”那眼神,活脱是一个老小孩。“就这样聊了一会儿,同学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他的另一个学生准备送他回去,他死活不让。我没办法,就只好说我到博士点去看书,顺道一起走。走到博士点下面,他又说,你别去了吧,他送我回去就行了。我只好和他道别,叮嘱那同学一定要把何老师送到家。没想到那竟是我们最后的一别!

晚上,我们在博士点等徐在国老师来上课,左等右等也没见到人来。大家实在等不及了,就打电话问,结果接到了何老师住院的消息。我一想坏了,要出事!等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何老师已经昏迷一个多小时了。在医院得知,下午何老师在去教室的路上,就吐了血,他一直不肯说, 回家后又吐了好几次,直到最后实在不行了才说出来。我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自责,是我太大意了,知道他身体不好,可没想到那么严重。要是我早些说了,及时抢救,也许还有机会能够保住他的生命。现在想来真是追悔莫及!

那夜阴风怒吼,扬起的灰尘在天空中肆虐地飘荡着,灯光也是灰蒙蒙的。我们陪师母回去给何老师拿衣服,等我们回到医院把一切都准备停当,凌晨 4  点钟左右,医生拔去了氧气管……

何老师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了,可他那隽逸的神态、安祥的笑貌、浑厚的音调在我的脑海里却始终是那么的完整、清晰。一想起他,总能感觉到有一个勤勉、严谨、博学、睿智而又颇有风度的儒雅的学者,一个率真、豪爽、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而又充满了灵性与真性情的文人,一个温良、恭谨、谦让而又和蔼可亲的谦谦君子的身影在我面前显现。

这样一个交织着多种血脉与情感的灵魂,至今仍在我的记忆里顽强地存在着。有时候我想, 也许就是这样的真性情,铸成了他那独特的人生轨迹,充满了崎岖与坎坷。这崎岖亦或正如他曾经称赞的武大校园的小路,曲曲折折,却常又能够使人领略到风景。在武大校园里经常走动的我们都知道,只有走完这一条条蜿蜒的小路,最终才能登上珞珈山的颠峰,才有机会领略到武大校园的美景,放眼尽收东湖的浩瀚翠波。武大的路如此,何老师的人生道路亦如斯,其实我们每一个人所走过来的道路又有多少是异于此的呢?

何老师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他仍然还活着,活在我们的心里,活在他的著作里。那充满智慧与深情的灵魂,在他著作的字里行间,仍在永不停息地跳跃、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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