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街头喝一杯茶

有朋友问我，伊朗的咖啡好不好喝。我想了五秒钟，最后坚定地回答“不咋地”。

确实如此。虽然这个民族饮用咖啡的历史并不短，但似乎并没在喝咖啡这事上花过太多心思。走进街边小馆，菜单毫无惊喜，店子能提供的品类无非是拿铁、摩卡之类的大路货。待到咖啡上桌，心里的那份失望就变得更加大了——无论你点的是拿铁、摩卡还是其他什么，最后的成品都是整齐划一的甜，我这种普通食客完全品不出区别。显然，店家投机取巧了。伊朗人本就嗜甜，咖啡里多放点糖总不会出错。

只是，咖啡若是太甜，便也称不上是咖啡了。说到这不由得开始怀念星巴克。在国内时，提起星巴克时总带着一丝腹诽，反正在哪喝都是似曾相识的味，标准化的制作是无关惊艳的。但现在我却是想喝星巴克而不得了——真的，60分的咖啡也不是随便在哪都能喝到的。

相较之下，伊朗对茶明显偏好更多。来之前便听闻伊朗人茶不离口，来之后的亲眼所见更是确认了这一点。走在街上，随处都能看到茶馆。出游野餐的时候，茶水也是必备用品。旅程中途休息，伊朗人拿出的第一个物件便是茶壶。高速休息区小卖部的门口总会有一大缸热水，缸子前面摆满了纸杯和茶包供客人取用——茶对伊朗人生活的重要性，显然不言而喻。这样的一份执念，似乎连当代的中国人都比不了呢。

伊朗人爱茶，也爱琢磨喝茶的花样。别的地方人喝茶，都是把糖放进茶水调味。而伊朗人则反其道而行之，喝茶之前先往嘴里放块糖。之前总觉得这么做麻麻烦烦、画蛇添足，但实际试过才发现，伊朗人这么做自然是有妙处在的。糖块放进茶水，饮者只能任其溶化。要是放在嘴里，糖块与茶水的接触全由饮者自己控制，茶水的甜度如何尽在饮者掌握。这样的做法既丰富了茶饮的口味，更给饮茶这件事增添了几分游戏一般的乐趣。

除了方糖，伊朗还有种特色甜味料，那就是藏红花冰糖棒。相较于口含糖块，这玩意用起来更加方便。沏好茶后，直接把糖棒插进去，待糖棒溶化到合适的程度，即可抽出糖棒享受茶汤了。糖棒既中和了茶水的苦，更把藏红花的香气传递到味蕾深处。这种饱含花香的独特口感，成就了伊朗红茶与众不同的风情。与一味求甜而玩命加奶加糖的欧洲人相比，伊朗人对茶饮自然香气的追求倒和中国人有些不谋而合了。

伊朗人喝茶讲究，烹茶的器具同样风格独特。有别于其他民族，伊朗人喜欢在茶泡好之后把茶壶放在特制的茶炉上继续煨着。茶炉形似奖杯，中空注水，炉子下面有热源加温。随着温度升高，炉子里的水汽从气孔喷出，不一会茶壶便结满水珠。伊朗人相信，这样做既可给茶水保温，更能通过熏蒸将茶水的香气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我是不太信这个的——所谓熏出来的茶，喝起来并没什么特别的不同。不过熏茶过程本身倒十分赏心悦目。炉水沸腾之前，炉子顶着茶壶，露着纤腰，一副婷婷玉立的模样。沸腾以后，炉子伴着蒸汽挥发的节奏轻轻摆动，仿佛是个高兴至极的孩子，手舞足蹈个不住。看着这样活泼的茶具，饮者的兴致也被连带着鼓舞起来，个个笑逐颜开——这种视觉上的欢愉，也算是伊朗式茶道的特色之一吧。

伊朗茶暖胃，伊朗茶背后的人情味更是暖心。一次旅行的途中休息，不远处一家伊朗人也在歇脚。我们出于礼貌打了声招呼，对面老奶奶回馈的不只是笑脸，还有沏好的热茶和切好的酸奶糖。老奶奶家显然不算富裕，端出的茶水寡淡无味，酸奶糖更是涩到倒牙。然而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老奶奶捧来饮食的一刻我内心深处的惊讶与感动。这种对陌生人的热情，真的是在国内很难看得见的东西。

眼下这杯茶也是一样的。虽然我点的是最普通的茶，店家依然贴心地附送了两块小点心。他们显然不知道，中国人珍视茶之原味，一般不会在品茶时吃点心。他们同样不知道，这两块小小的点心，为这个心有烦闷的异国旅人带来了一份意料之外的快乐心情。

和旧时代的中国茶馆一样，伊朗茶馆也不仅仅是个喝茶的地方。走进茶馆，很快便听到棋子碰击之声，两个老大爷正对对着黑白格子凝神对弈。旁边的桌子上，女生望着男友，眉目里满是笑意。在这个教法严格的社会里，茶馆和公园是青年男女可以轻松相聚的难得宝地。男友的手里握着水烟壶，不一会就吐出了个圆润的烟圈。男友身后，侍者立在另一桌旁，忙着给别的客人调试烟壶。

是的，吸水烟是这里的特色时尚。逛街的时候闲看，十间茶馆里八间都有年轻人在抽水烟。据抽过的人说，抽水烟如同喝酒，微醺时刻的感觉别提有多美妙。我不抽烟，自然体会不到，但对水烟也有一份淡淡的好感。毕竟，经过水汽稀释，又夹了各式花香果香，水烟的味道比旱烟好闻太多了。

然而那种好感稍纵即逝。路过另一家店子时，正好看到个年轻人倚在床上抽水烟。看见我在门口，年轻人笑嘻嘻地冲我招手，一副“一起过来抽呀”的神情。只可惜，我并没有笑脸回给他，反倒是挂上了一脸惊恐。没办法，他那种躺着抽烟的姿态，一下就触动了中国人特有的神经——真的很像先人们使用英国人卖给我们的某种东西的样子。我摇摇头，努力地把思绪从历史中抽离，赶紧快步走开。

我知道是我混淆了，但是心底里那种淡淡的惆怅还是挥之不去。在德黑兰这样的大城市，居然有不少年轻人闲着抽水烟，这怎么看都不算是太好的现象吧？

于是又开始加快脚步，努力地把自己融入到车水马龙之中。看着拥塞的马路和低矮的房子，那种潜藏已久的感觉再度地浮现上来，一点一点地凝结成句：

这片土地有过辉煌的历史，及至今日她的生活仍处处彰显着她古老灿烂的文明之光；这片土地的现实却又是那么地令人无奈，不知她的下一次绽放，究竟何时才能来到。

对的，那种复杂的心绪，就像现在舌尖上甜苦交织的茶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