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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 | 想象的朝贡

 暮雨晨钟 2019-08-27
康熙十七年(1678)农历八月初六,皇帝请大小朝臣在神武门看西洋进贡的狮子。中国本来没有狮子,这次有了真的,很多人就想去一饱眼福,有观赏资格的人不多,能进皇宫在神武门看狮子的,大多是一些位高权重、有头有脸的高级士大夫。这些士大夫蒙此恩宠,当然有些受宠若惊,在惊喜之余,就想起自己的看家本领写诗。一时间里,写了好些诗。今天的各种清人文集里,还有不少同时的诗作,让我们依稀想象到那次盛会。
 
这里不想说他们看狮子的盛况。看狮子不稀奇,很早的时候,就有外国人送来过狮子。至少在北宋的时候,占城国就送给皇帝两头狮子,还派了两个有经验的人专门来饲养狮子,“二蛮人留养苑中,上(皇帝)虑其怀土”,于是送了盘缠让他们回国。现在就更不必说。不过,现在回过头来读他们当年看狮子时写的诗,却发现很有意思,这些看狮子的诗不大写狮子,偶尔有两句,像毛奇龄的“圆目昂鼻有筋力,悬星掣电无雄雌”,也写得不伦不类;大多数人写的,倒是由狮子而联想起来的国际大事,这让人体会到,三百多年前的中国人心里关于世界的感觉。
 
那个时候,西洋人其实已经很富强,中国正史里很鄙夷的红毛番鬼,已经让中国的自信岌岌可危,自利玛窦、金尼阁以来,人们心目中的“天下”,其实已经从一个中国边上无数小小的四夷,变成了万国并峙。西洋很多好东西,中国还没有,不说别的,就连康熙皇帝也知道西洋的药好,西洋的钟好,也会感慨“法自西洋始,巧心受所知”。不过,尽管这时的“朝贡”早已变成了“贸易”,但是中国上层人士的感觉却还是滞后,依然沉湎在原来想象的文明地图中,在感觉上维持着天朝的脸面,想象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靠四夷馆仿佛可通世界,用理蕃院照旧笼罩四海。于是,西洋人送来狮子,就恰好给这种维持上国脸面的想法添上了想象的花絮。有的写“皇威远被海西偏,灵产欣观自九天”,有的写“端由文德洽,坐使国威扬”,有的写“圣朝威德弥九垓,海天万里梯航来”,好像在中国文明的感召下,西洋人正在争先恐后抢着来中国,向皇帝进贡各种珍奇物品。 
 
历史记忆开始复活,在这种想象中,法兰西仿佛汉代的“条支”,英吉利成了古代边陲的“鸟弋”,“条支入贡龙沙外,鸟弋随朝凤阙前”,大西洋那边的来人,则让他们想起了流沙外人,“神物何时降海涯,远随贡使出流沙”,而中国紫禁城里的康熙皇帝,则在这些历史想象中成了周天子,甚至快赶得上尧舜禹,“王会地图过禹服,帝疆方物及尧年”,于是颇不伦的比喻出来了,能够想起来的典故是“获麟”,可不能用孔子的典故,因为孔子获麟并不太吉利,这时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人常常是处在现实生活和历史回忆的夹缝中的,特别是中国的历史很长,读过些书的人在生活里看到什么,就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掘历史记忆来帮助自己理解和诠释,看到穿裤子打绑腿的西洋兵,就会联想到《山海经》里的异国人物,想象他们没有膝盖;看到世界地图,也会想起古代郑邹衍谈天的“大九洲”,说这大概是偷了古代中国的发明。历史典故充斥的旧学,常常充当着翻译新知的责任,当古代中国人还不知道国际法、国际公约之类的现代外交原则,想象“国际关系”的时候,他们就常常要联想起《逸周书》中的“王会”,汉唐帝国时代的“朝贡”,写诗也不例外,于是当西洋人送给中国皇帝一头狮子,他就想象成是番邦蛮夷仰慕文明,向中央之国进贡方物。
 
这种想象没有维持多久,可这种心情却一直延续。其实,到19世纪后半期,不要说西洋,就连“蝦夷日本”都敢欺负中国了,这使中国士大夫终于告别了“天朝大国”的想象,却渐渐产生了另一种奇特的心情,一半在不断地自怨自艾,埋怨自己的历史,一半在不断地回忆,在想象中唤回昔日的历史;于是接下来的,有自称“红色中心”的年代,“东风吹战鼓擂,如今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着实让一些中国知识人再度唤回了对天朝的回忆。即使在这些想象仿佛都已经过去的时候,也还在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于是常常用一些义正词严的声明和色厉内荏的宣言,维持着天朝的旧梦,提醒着自己的尊严,靠这些东西支撑着脸面,延续着想象,也在想象中延续着历史。
 

谢遂《职贡图》局部

偶尔一次,看到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清代谢遂画的《职贡图》,里面的寓意说不上来,却总让人想起唐人仿梁元帝《职贡图》。也许,那个时候也许是真的有过“朝贡”,外邦真的是想方设法来中国学习,可是清朝呢?那个时候,西洋早就过了文艺复兴时代,已经环行过地球,占领了新大陆,发明了坚船利炮、有了哥白尼的天文学说。再过两百年,西洋人就再次来到了中国京城,不过这次不是来进贡狮子,而是无数仿佛狮子一样的兵士拿着洋枪杀进来的。到这个时候,轮到中国士大夫发掘另一种历史记忆了,于是,他们想到了唐代安史之乱以后,来自边地的乱军和来自西北的突厥、沙陀军队,对长安的轮番洗劫。他们笔下的诗句,渐渐由“百官趋前呼万岁,万邦争先贡奇珍”,变成“胡儿胡骑呼胡语,忍将汉妇马后牵”。想象的朝贡渐渐远去,刚巧,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的那一年,敦煌藏经洞被打开,发现了失传已久的长诗《秦妇吟》,诗里面凄凄切切的,是一个弱女子对王朝衰世的诉说。(文章原载于《思想的力量——<社会科学报>十年精粹文化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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