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浙一带,大概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或更早些时候,有一种习俗,鲁迅先生在《社戏》中提到了,叫〞省亲〞,就是已出嫁的女子每年回娘家住上一些时间,十天半个月不论。这种习俗在我老家川南自贡一带也曾有过,对此我也有一些真切的记忆,而且还有所感悟:每一个温馨的画面,都藏着一个密码。 一、祖母、老姑婆和母亲三人的〞省亲〞回娘家 在我小的时候,也就是在10岁以前,大概在5到10岁的时候,记得在这些年间,祖母、老姑婆和母亲,在每年的冬腊月或二三月间,都要抽出时间,回她们的娘家住上十天半个月。这个时候,是家里的〞松工〞时候,而天气又不太冷。 祖母的娘家叫大房子,与我家在一条冲里,在冲的上头,相隔5、6里。 祖母有一个哥哥和弟弟,就是我的大舅公和幺舅公。大舅公有二个儿子,还有一个从小腿脚残疾一直未出嫁的姑娘,我们叫她〞姨〞,跟幺表叔一家一起生活。幺舅公有四个儿子,那时,后面的三个都还没成家,最小的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大舅公没几年就去世了,但他两个儿子和他们的家人都对祖母真心地尊敬,把接待好祖母当成义不容辞的责任,作为孝敬老人的一部分。 祖母对娘家是充满感情的。幺舅公的大儿子,是一个大龄青年,好不容易结了婚。祖母比谁都高兴,在婚宴上,她以自己独特的方式〞闹洞房〞,不是真的在晚上去闹洞房。当时新娘子比较羞涩,祖母就叫人把新娘子叫到桌前。我正在换牙齿,而掉了的牙齿迟迟没长出来。祖母不知听谁说,让〞新姑娘(新娘子)〞的手摸一下新牙很快就长出来了。祖母信以为真,就要让〞新姑娘〞给我摸一下缺牙那个地方,主要还是想看一下自己心爱的大侄儿媳妇可爱的窘态。果不其然,新姑娘被人簇拥着来到桌前,却伸不出手,脸上飞上一朵红云,羞红的脸像一块红布。新姑娘摸了我的牙齿后,祖母心头的一块石头旋即也就落了地。当然,祖母也为大侄子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在婚礼上,还有一个环节,宴席一边进行,堂屋里设了拜台,就一边去桌席上依次请辈分高的老人,接受新郎新娘的施礼,当然,得掏红包。每一个老人到新人站立的桌前,到来和离去,都引来周围看热闹的人一阵阵笑声。 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省亲〞,不包含在回娘家住的一段时间之内,但它体现出了祖母与娘家人水乳交融、其乐融融的情感和关系。每次回去,娘家人都当成大事,早作准备,做最好吃的来招待祖母。祖母回娘家去,吃住在三家,幺舅公家算一家,大舅公两个儿子各已成家,他们就分开来接待,各算一家。大表叔家是不在院子里的〞单地户〞,在一个山脚下,要过一根长田坎,上一个坎子,因此,还要衔接好,什么时候接祖母。下雨了,田坎路又窄又滑,泥泞难行,不做好充足的准备不行。 有一年祖母是开了春回的娘家,没想到天气特别冷,曹世召大表叔为此专门上街去买了烘笼中间盛炭火的钵钵回来,又赶紧划篾条编好外面的壳壳,让祖母不再受冻。祖母的待遇级别,就是舅公舅婆的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祖母也每每夸赞她的娘家人。祖母一生坎坷,年轻时丧夫,一个人把孩子们拉扯大。孩子长大成家了,可修新房时,大爹又出事被木料轧死。接二连三的打击没有击垮祖母,反而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因此,她对能干的人也惺惺相惜,她夸赞娘家生产队里的妇女,尤其是自己的两个侄儿媳妇是多么地能干!这是她回娘家最大的收获,为她所津津乐道! 而老姑婆是我唯一的姑婆。我们家和大妈家,是姑婆的娘家、后家。大爹去世后,大妈将甘大大招上门,因此,对这类事情自然就不很热心,姑婆来,也就是应酬、招待一下而已,而我父母则是主动而热心。 老姑婆家在宜宾岩上,而我们家则在山脚下,来去都要经过木桥沟上山坡下山坡。姑婆上了年纪,腿脚不方便,需要坐滑竿,而滑竿又需要去跟人家借。 姑婆的接送抬滑竿,一般是我父亲和姑婆大儿子肖保保两个男人的事。而肖保保的老婆是个瞎子,肖保保的事多,肩上担子重。有一年他脱不开身,还是我妈和我爸接送的姑婆。滑竿颤悠颤悠的,反正那家伙我是不敢坐的。而我妈抬的滑竿的滋味,也只有姑婆一人能享受,说得出来。 姑婆使我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女人与后家人那份血脉相连的感情。冬天,百无聊赖一身病痛的姑婆,就一个人在天气好的时候,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后的石坡上躺下晒太阳,一衣黑衣黑裤黑鞋,似睡非睡,像只枯蝶。她老了,又帮不上儿子的忙。好几个孙儿孙女,读书要用钱,儿媳是个瞎子,一家人的担子全落在她儿子肖保保身上。她说,有时候想死,却又死不了!这时候,娘家人也成为她的念想和安慰。我们去的时候,有时就见她在太阳下的石坡上躺着。而我们每次离开她时,她都要送了一程又一程。在她去世前,最后一次与她离别时,她颤巍巍地立在她家屋门口,久久不肯回屋去! 母亲的娘家也在宜宾,与老姑婆家还有好长一段路程。每年春节后,父母便带着我们回母亲娘家拜年,而母亲在农闲时回后家住一段时间,则是她一个人带着我去的,有时候时间稍微长点,祖母便带信来催她回去。 母亲的后家叫草鞋湾,一个挺有趣的名字。但母亲除了草鞋湾以外,还需要去她弟弟那里。她弟弟是因为家穷养不活,从小就过继给了外婆的一个远房的小叔子。幺舅家离外婆、大舅家有二十来里。 我懂事没多久,外婆就去世了。但在大舅家和幺舅家,母亲一直被哥哥弟弟和家人们所疼爱。 在大舅家,母亲从小就生活在那里,一切都那么熟悉,母亲就像回到了少女时代,而大舅大舅妈也让我母亲沉浸在她的公主梦当中。 大舅是个没文化、粗鲁的人,也没多少修养,一碰就响。而大舅妈虽然懂得多些,但她却腿脚不方便,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有时还要倚着小板凳走路,因此,在大舅面前,她说话自然就软了三分,没有份量,没有底气。 母亲回到娘家,自然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一次,她在柴灶里烧熟了一样东西拿来给我吃,又嫩又香,吃完了,我却忘了是什么东西的肉了,现在母亲去世了,想问也晚了,猜想十有八九是老鼠肉吧! 母亲回娘家,具有〞省亲〞意义的,基本上是在草鞋湾大舅家。忘不了大舅的老豆花,豆浆在锅里,要点了轧,轧了烧开,反复几次,不到下午二三点豆花是做不好的。大舅的豆花很老,据说用篾条穿起来提起走个十里八里都没问题。也忘不了大舅走那么远去赶场买回来的好吃的瘟猪儿肉,还有大舅娘那岩上话的口音和其中对我的那份亲热。 二、每一个温馨的画面都藏着一个密码 祖母、老姑婆以及母亲,她们每年都相对固定地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反映的是她们与娘家人之间的温馨亲密和谐的关系。而到了我们这一辈,这种习俗则断了,时代变化是一个原因,也有人的原因。而我们这一辈,有的嫁出去的姑娘,则让人感觉到,即使时代没变,还是那个时代,恐怕她们回娘家之路也是〞道阻且长〞。 有一个出嫁后,回到娘家,见到母亲家和幺叔家正在吵架,便立马加入进去,帮母亲家的忙。其实,这也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她完全没必要掺和,火上浇油。这一掺和不要紧,却给人心里留下了长久的阴影。 还有一个则更深度介入娘家人的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出嫁的姑娘,对娘家事知之不多、不深、不详,贸然介入,不仅易偏听偏信,感情用事,有失客观,而且不具权威性,往往将自己置于尴尬的境地,伤了与娘家人某一方的感情。 而在这方面,无论是祖母还是老姑婆、母亲,她们都做得很好:多夸娘家人,用心用情于亲情,在任性中守住一些底线,不去插手娘家人的纠纷,让其像小伤口、小感冒,依靠自身机能自愈。她们的〞成功〞,说明了每一个温韾的画面,都需要用心去经营,它们中都藏着一个〞密码〞。 王良炬 2019年8月28日 北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