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龙涎具毒 王承恩招呼来了秉笔太监李凤翔入乾清宫侍驾后,与曹化淳出了弘德殿,直奔司礼监太监专房。王承恩把曹化淳让进了一间温暖舒适的卧间,这里与自己卧房挨得很近,对上了年纪的曹化淳予以及时照看极为方便。里面的陈设布置也是相当的干净整洁。曹化淳把门关好,轻声向王承恩问了一些朝内的人事情况。心情略有沉重地说:“承恩呀,你久在皇上身边侍候,老身有些话不知当讲否?” 王承恩听了觉得曹化淳话里有话,忙说:“老师但说无妨。承恩洗耳恭听。” “承恩呀,要论咱们皇上的德行仁品那是没的说。我大明自太祖、成祖开创基业起,之后就数仁宗、宣宗、孝宗三帝有为,再次就是我朝天子勤政自律,也算得上是一代守成之君。可是皇上身边的大臣,恕老身直言,咱家可没几个看上眼的。那内阁首辅大臣周延儒,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当年咱家在宫中任掌印时,也可以说是权倾一时,帮助皇上平反昭雪了不少魏党冤案。那周延儒有个亲戚在魏忠贤红极时因贪污公款被查,证据确凿被下监候审,等待定罪,不料天启帝崩,朝廷各部忙于国丧,刑部未及量刑定狱,又新帝即位,紧跟着清算魏党,他亲戚的案子就给搁下了。当时已是礼部右侍郎的周延儒利用自己颇受皇上赏识之便,给咱家打招呼,硬要咱家以昭雪魏党案为由洗刷他家亲戚的贪污罪,咱家秉持公正,一口回绝。后来他竟自己跑到皇上那里鼓动舌簧颠倒黑白地胡说了一通,还真使皇上轻信了他,亲自过问此案,只发口谕命我即刻释放周延儒的亲戚。那周延儒计已得逞也就算了,还可耻地在我面前炫耀自己的通天之能。就因此事,咱家一气之下心生退意,告老还乡了。否则,咱家还能为皇上再出几年微薄之力。咱们的皇上太容易轻信小人之言,倘身边尽是这些小人得势,皇上忠奸难辨,难免在施政上有失偏颇。那周延儒是万历四十一年状元,甚是聪明但反被其聪明所误。此人为了自身利益耍尽小聪明反而未觉自己已经蒙失了大智慧,还在那里感觉良好,自命不凡。咱家有言在前,此人迟早会害了大家也会害了他自己。像吴昌时、张缙彦、魏藻德、陈演等等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皇上身边就都是祸害。还有,咱家看见高起潜还在皇上身边转悠,想是仍受重用,这也是小人一个,你以后对他要多加留神。当年卢象升兵败殉国与高起潜暗中掣肘见死不救有直接关系。这厮够狠,咱家每次见到他都感觉到他跟咱们有哪点不一样,可又说不出来。” “曹老身在江湖还在忧庙堂之君。大忠臣呀。只是,承恩管不了那许多,不像老师您,阅历无数,才能学识均高人一等,又懂知人辨能,做事有法度、知深浅。俺这辈子反正是追莫能及了。俺读书读得少,只会简单地按照皇上的吩咐去办差。皇上信任的人,俺就信任他;皇上赏识的人,俺就赏识他;皇上嫉恨的人,俺就迅速让那个人消失。俺就知道做奴才的得趁着主子心意。咱们按皇上意思办事永远都不会错。这样活着也不累不是?”王承恩轻笑着讲出了自己的处世哲学。 “唉,人各有命啊。没办法,这也是你的性情使然。王公公,你打小入宫就在咱家属下,咱家对你的人品还是知底的。咱俩同袍一场,我得跟你交个底,这寻龙一事成败不在朝外而在朝内,你应该明白咱家的意思。凡事事在人为,大明朝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朝廷上下已无多少干实事的人了。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却不知大家本应同舟共济的大船即将破釜而不复存在了。舟沉而何谈前程?你近前来一点,老身有句话不能当着皇上说,但应该告诉你,让你早有准备。” 王承恩把头凑了过去。曹化淳也把嘴凑近了王晨恩的耳朵低声说“咱家在皇上面前唱的歌里有这四句,当时你们都不会留意。现在着重给你说一遍。崇山阔海皆灵地。”曹化淳说着,在王承恩手上写了一个“崇”字,接着道:“祯祥安泰求福康。”然后写了一个“祯”字,“有心多劳扶社稷。”又写了一个“有”字。“难有从容坐明堂。”最后写了一个“难”字。 “崇。。。。。。”王承恩惊呼出这个字后,马上张大了嘴巴,停顿住,稍过了一会儿才自问一句“藏头诗?” 曹化淳眼睛不眨地直看着王承恩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还请王公公记住一点,再不要把这个泄露给皇上了。为了避免皇上加重忧虑,就把这四句诗烂在肚子里吧。日后,咱们当奴才的,该怎么做,心里想好了就行了。” 王承恩听到这儿差点没掉下泪来。“这,俺该怎么办?还请曹公公想个办法,帮帮皇上呀。” 他可是真替皇上急。 “《寻龙图》一事,咱们已尽了最大努力了。原先的系铃人不是咱们,现在的解铃人也不是咱们,瞎使劲没有用的,只能寄希望天不灭我大明,盼皇上能早日找到可用之才、治世能臣。到那时,君臣同心德共患难,并担风雨,重整河山。” “多谢曹公公提醒。承恩没齿不忘您老的点化之恩。”王承恩深施一礼后,自我安慰道“这人世间常常造化弄人,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事也不是没有的。我主非比寻常人等,乃明室正统,享齐天洪福,所遇任何艰困险阻,当会有吉星高照,可平安无恙。承恩对此深信无疑。” 这时,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哦,曹老师就请先歇息吧,明日早饭时自会有人来唤您。您若有事也可到旁边的卧房找我,承恩随时效劳。俺还有些小事出去一趟,这就先行告退了。”说完闪身出了房门。 王承恩出了门,走到不远处另一间卧房外,叫出来日间派出办差的小太监,也不大搭话,掌心向上伸了出来。那小太监甚是乖巧,明白王承恩的意图,早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麻溜儿地递到手心上。原来,王承恩在白天见钦天监监正张守登为皇帝解字,心里就多想了一层,于是趁崇祯帝睡午觉的时候悄悄差这个小太监乔装打扮成路人到街市上找个最有名声的算命先生,单就“田”字又测了一卦,并交代过一定要算命先生把测出的结果写于纸条上再带回来上缴给他,且不得让他人看到纸条内容。王承恩拿了纸条,挥了下手示意小太监回屋,自己拿上纸条,找了个安静地界,支走闲人,借着烛光打开细看。上写: 祸不单行连年灾,战火烧得骨成堆。 一田拆分为二日,一盈一亏惹是非。 一日兴旺一日颓,新王笑看旧王泪。 双日并立天通赤,农田绝收木成灰。 一田再拆四张口,口口讨吃粮断炊。 民不聊生税难缴,何处逃荒君问谁? 看罢,王承恩瞧着四下里无人,便将纸条卷成筒状,放在烛火上点燃,任其燃尽化为一缕灰烟。 王承恩心事沉重地往自己的卧房走着,脑子里回想着刚才在纸条上看到的不详词句,内心纳闷为何张守登与算命先生的测字结果为何有如此天壤之别。正走着,有个传事太监迎面跑过来,见到王承恩忙说:“王公公,属下刚才到处找您,宫外有东厂锦衣卫百户常宽常大人求见。” “哦?这个人回京了?带咱家去见他。”王承恩跟着这个属下往紫禁城北玄武门匆匆走去。 穿过宫后苑,王承恩借着皎洁的月光和宫灯的光亮,远远地看见一个锦衣卫头领装束的人站在寒风中,犹如铁铸的一般生根矗立、巍然不动,任凭一身长服随风舒卷飘摆。那人身高足有七尺开外,虎背狼腰猿臂螳螂腿,浑身似蕴藏着无穷的能量只待爆发。单凭这身材,在龙精虎猛的锦衣卫当中都是佼佼难得者。此时,那人也看到了王承恩,忙在原地整好衣冠,提前俯首抱拳,恭恭敬敬迎候着这位皇帝身边的红人同时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东厂提督王承恩。 东厂全称东缉事厂,是秘密警察及特务机构的官署名,早在永乐年间就已设置。它的出现与宫外军人入禁不方便有一定关系。再者,皇帝还是相信身边的太监,使用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东厂首脑的人选全部都是大内总管级别的太监,基本上由司礼监掌印或者秉笔担任。掌印与秉笔太监的权利大小视不同时期而定,这要看谁与皇帝的个人关系搞得更好。谁得皇宠谁就掌握了东厂权柄。东厂总部办公地点设置于紫禁城东华门外旁侧,在明国全境乃至朝鲜都有分支派驻,其四通八达的网络渗透于社会的各个阶层角落,包括各级政府部门。东厂具有极高的特权,可以法外执行皇帝的密令,可随意调查军政官吏并抓捕可疑平民而不必通过任何司法衙门的许可,对重要的政治势力、武装力量进行紧密监视,即使锦衣卫也不例外。因而,在普通臣民看来,东厂是一个披着合法外衣却总是搞恐怖神秘活动的黑暗暴力组织。总之,东厂是皇帝强化个人皇权的有力工具。以前还有个西厂、内行厂,功能大同小异,其名头都曾一度超过东厂,但是到正德年间均被裁撤,唯有这东厂在历次政治风雨中得以安然留存。东厂编制可谓庞大,东厂提督下辖内差、外役两大分部。内差设掌班、领班、司房,负责文职公案及刑讯等,以子丑寅卯分出十二科,每科有科管事;内差设役长、番役,人数更多,负责四出监督侦缉等,也同规制分十二科。这些人手都是由锦衣卫从精兵强将中挑选拨给,为的是配合办案可以有接口沟通,方便信息交流。百户长常宽就是被锦衣卫北镇抚司派分到东厂的外役人员。分掌追踪缉拿皇帝钦点的朝廷要犯或者其他不能公开逮捕的特殊人物。 锦衣卫全称锦衣亲军都尉(编者注:这是落实到人的称呼。),设都指挥使司,也是秘密警察及特务机构的官署名,同时又是地地道道的军事情报机构,成立于更早的洪武年间,其首领人选无一例外都是皇帝的心腹爱将,经常由都督一级的大将兼任。锦衣卫总部建在承天门(今为天安门)外西南。其职能范围就更宽泛,不仅负责秘密侦缉刑讯,还兼负为皇帝禁卫治安巡查廷杖仪仗等责,在东厂办案棘手时,还及时予以全面支援。锦衣卫按照明朝军事编制——卫所进行设置,虽是军事组织,但不隶属五军都督府,而直接听命于皇帝调遣。其下辖17个所,分北、南镇抚司,再各设五个所,每所编额1120人。除此,还有个经历司,人数相对少,专管文件收发。从上至下,分别由指挥使、同知、佥事、镇抚使、千户、百户、总旗、小旗逐级管理,下级军士也比普通卫所的军卒地位高,称为校尉、力士、大汉将军等。锦衣卫人数最多时可达六万人,编制虽比东厂庞大得多,但地位却比东厂低,至天启、崇祯年间,已基本沦为东厂附庸。 无论是东厂还是锦衣卫,在有明一代那是个令国人闻之色变的称谓。其暗中抓人、私刑诏狱的行事作风常给坊间留下无数诡异恐怖的传说,也最让人恨之入骨又敢怒不敢言。因而,大明朝上下军民都避之如蝎。 东厂与锦衣卫并称厂卫。按常理说,王承恩作为东厂提督,身居大内,偶或外出办差,连锦衣卫最高长官指挥使见了都要恭让三分,其他大部分官员罕有机会与之来往,甚至连个面儿都见不上,更何况一个小小的百户六品官员是不可能有权限求见王承恩的,尤其还是在这么个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的夜晚,跑到户外见面,就更显得极为反常。这就是东厂的职业特性。由于接手的都是涉及皇帝的绝密案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有些高危高端的内情不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无形中也是间接保护了无关人等。也有个别无辜的倒霉蛋无意间碰巧牵涉进厂卫的案件,其后果不是被灭口就是遭遇种种刁难,生不如死。王承恩交代下去的案子,都会有一个主事官员与其单线联系,见面的地点约在东厂办公地点以外的地方,以背人耳目。 王承恩快接近时,已然看清那个玉树临风之人就是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常宽。那常宽年已三十有二,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面若净水,神情泰然,气色沉稳,不卑不亢,颇有大将之风。光看他高高隆起的太阳穴和强健的双腮,就知道此人不仅体魄过人而且内力深厚。再加之肩胸宽厚,腰背藏劲,双腿双臂粗壮笔直,挥动之间隐带风声,不用问,这准是个厉害角色。常宽见王承恩已到近前,弓身摒息道:“卑职拜见厂公大人。” “常百户,这趟差让你跑辛苦了。人犯可曾抓到?”王承恩尽量压住他那太监所特有的尖细嗓音。 “卑职不敢冒领辛苦。启禀厂公,小将惭愧得紧,这一次又让那厮逃脱了。” “你们。。。。。。怎么搞的?这次消息如此可靠,本来是个拿他的绝好机会。这倒好,又让他跑了。以后再想抓住他,可就难上加难了。”王承恩的怨气暴露出了其真实嗓音。 “卑职知罪。”常宽压低了身子。 “算了吧,老夫也知道你们尽力了。这案子是嘉靖年间留下来的,要是好办,也不会拖到今日了。”王承恩倒是网开一面,未予斥责。 “卑职原来也是寻思过,锦衣卫历届前辈当中不乏高手,为何都抓不住真犯。这次,与那厮过了招才清楚他确实是个难缠的家伙。” “怎么?这个怪物还敢跟你常神捕过招吗?” “那倒没有,小将只是与他比试了一下腿脚功夫。说来奇怪,小将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但他气力冗长,深不可测。这一次缉捕,卑职本将他逼入死角后,原以为他据此功力,可以做背水一战。待卑职稍顿脚步凝神备战之际,他却倏忽间拔腿疾走,令我与他有一步之差,始终追之莫及。如果下次再遭遇上那厮,必合身扑上死死抱住,叫他脱身不得。” “哼,下次,但愿还有下次。”王承恩嘴角歪了一下,哼出来的声音倒是不大,可叫人听了心里发毛。 “厂公莫忧。此次抓捕过程中,卑职已将他击伤,料他逃不多远。我等已穷追不舍数日,迫他在荒野之外藏身不得,撵得他遁入乡镇,几次都差点逮住,怎奈都是功亏一篑。现在那厮已经慌不择路,潜入京师。这下,他可就成了瓮中之鳖。皇城里正是我锦衣卫云集之地,那厮可是进得来出不去的。我已暗中埋伏人手,把控了各个要口,只要他再一露面,就会陷入我们的包围之中,到那时叫他插翅难逃。” “这也就是你今夜求见老夫的缘由,对否?” “厂公明鉴。卑职此来就是亲自向您汇报办案进展,以及请求支援。请厂公通知其它各部衙门配合,在明日进行全城巡查,对可疑人等进行盘询,制造出紧张空气,逼迫那厮主动从藏身之处冒出来,这样我等可守株待兔,一举擒获。” “不错,是个好主意。老夫知晓了。那个怪物的好日子看来是要走到头了。”王承恩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谢厂公深夜准见。卑职已别无它事,就此赶回加强警戒,准备收网,料能不日带该犯归案。” “嗯,你去吧。如果这次破了案,你算是立了奇功一件,非得把厂卫都轰动了不可。多少年的案子了?多少人都想破这个案子呀?老夫必定在皇帝陛下面前为你请功,到那时,咱家可就要尊称你为常千户了。” “谢厂公大人栽培保举。卑职不过是全力办差而已。小将之功,全凭厂公调度有方。” “好了,好了。老夫也要回了。这天冷得可以。”王承恩被冻得哆嗦了一下,扭身快步离去。 “厂公走好。”常宽在寒风吹打中稳如泰山,躬身目送上司的背影消失在几乎凝固的朔气中。 下半夜了,北京皇城的居民们都已进入了梦乡。夜空中的寒月将冰冷的月光洒满了大地,使被北风肆虐的京城更显沉寂肃杀。紫禁城里的值更太监们也都躲进了殿房,不愿再踏进黑暗一步,只剩下各处高高悬挂的宫灯默默地在寒夜里坚守着。和这些宫灯一齐坚守的还有乾清宫内的一个人,那就是终日殚思竭虑的崇祯帝。在这个夜晚,他依然不能专心批阅奏折。一个寻龙的计划正在他的脑海中慢慢谋划成形。对他来说,这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注:本文配图来自360图片网,非笔者原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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