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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离人在雨声中 —纪念张桂铭先生

 zdjphoto 2019-09-05

张桂铭先生离去,已经有两年了。而我一直相信他尚在另一个平行时空,纵横挥写,微笑观望,从不曾真的离开。

第一次见到张桂铭,是在太原路的定园。张先生一副不温不火,清淡而从容的样子,似乎不太像他笔端那些明亮斑斓的图画,倒是一见如故,都是浙江人,又同属兔,并没有代沟。我注意到他穿戴简单却讲究,帽子和围巾都很不俗。他说以后再去定园,就提前打电话给他,若他有空,定欣然同往。而后又被邀请去他家,或者一起去看望方增先老师,他总是春风和穆的模样。

张先生并不擅言谈,却特别喜欢看书,有时会问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还跟我谈起木心,还有沈从文,我觉得他对文字是有品位的。熟了,他喜欢说起关于他作品的一些故事。20世纪90年代初,香港画廊开展览会,画廊老板说他的两幅画被一女子买走。那位女子因为丈夫过世一直郁郁寡欢,那天一抬眼看到张桂铭的画,突然打开了心结。还有一次也是在20世纪90年代,有个卖画的商店报案,说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被人偷走。破案后得知偷画的是个老外,因为看着画满心愉悦,又无钱购买,最后忍不住下了手。这两件事让他高兴,觉得自己的作品是给人带来快乐的。


张桂铭  映日荷花图

然而张桂铭成长的岁月,却不是那么快乐的。他的童年,甚至是忧伤的。他幼失怙恃,寄居庵堂,记忆中的亲人是善良隐忍的小外婆。过早地品尝了寂寞,也习惯了寂寞,那种清净的气质,或许从小就形成了。他又有幸生养在一个有着醇厚文化底蕴的地方,小时候生活的绍兴板桥直街离徐渭的青藤书屋仅有几百米之遥。吴国著风流,古越多名士,这种蕴藉风流和名士风范,如醇厚的绍兴酒一般,早已流淌在他的血脉之中,虽然他不善饮酒。张桂铭总是清醒的,不紧不慢,永远像是在散步。再多的风雨,再厚的感伤,都化为平静的微笑和纸上的烟云。

当然,记忆中也有过浓浓的热闹。那些绍兴大板、百年越剧,那些莲花落、平湖调,都是记忆中熟悉的声音。民间戏曲热闹的脸谱、服饰,大起大落的情节与夸张动人的表现,是他童年印象中的一抹重色。“身处温柔乡,心忧天下事”,绍兴人温柔一如越剧,激越一如绍兴大板,张先生的血脉中也浸润着这种亦刚亦柔的气质,在他绚烂舒展的画面中,总有开阔畅达的大气象。此外,民间的“花头书”、刺绣、皮影、泥塑以及庙宇里菩萨塑像上的图案花纹等,都是他记忆中热热闹闹的亮色。对色彩和线条有着先天敏锐度的张桂铭,从童年开始,就已经在心中种下了天雨缤纷的基调。

有心人,天不负。他突然得到接近画笔的机会。一个远亲住了几天走了,居然留下了《芥子园画谱》,他又陆续得到了沈同衡的《怎样画漫画》和哈定的《怎样画人像》。尤其是哈定那本,里面附有达·芬奇以来许多大画家的人物素描,他内心的线条和梦想都被唤醒了。于是,一张张反反复复地临摹,他的名字,也一次次变成铅字,和他的画一起,被刊登在各种报刊杂志上。后面的路就顺畅了一些,张桂铭如愿以偿地考入了浙江美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心中终于踏实了。


张桂铭  榴实巧笑图

浙美推崇“重笔墨,重修养”,张桂铭原先学人物画,走的是新浙派素描加笔墨的路子,具有一定的写生造型能力。其凝劲自由的墨线和宿墨式的渗化效果皆以传统笔墨为内核,从而使他充满现代感的画风中透露出宁静的古典审美趣味。这种宁静典雅,除了与生俱来的气质,也可能来自于一种笔墨习惯。由于家境清贫,在浙美(现中国美术学院)读书时,中国画的笔墨纸砚对张桂铭来说太贵了,买不起“兰竹笔”,只能向同学们借。用宣纸临写时便尽量画工笔,因为写意画费纸。所以,张萱、周昉、阎立本、李公麟以及陈老莲、任伯年还有永乐宫壁画等,都是他观摩和大量临习的对象。徐渭、八大、齐白石最终成为他一生服膺的大师。这一切都奠定了他的笔墨气质。

此外,在便宜的纸上画速写,于张桂铭应该是另外一种“写意”。他的作品注重线的运用,强调画面与造型的大关系,都得益于青年时代大量的速写积累。同时,书法的深入锤炼也有助于他的笔墨意蕴。陆维钊先生曾对他临写的赵孟頫《仇锷墓志铭》作过批语:不俗。这种不俗的气象和笔意,贯穿其一生的创作。

浙美毕业后,张桂铭进入上海中国画院,这年,他才20岁。他一直说自己十分幸运。上海画院号称中国画的“半壁江山”,他沉浸在一代大家如丰子恺、贺天健、王个簃、唐云、谢稚柳、刘海粟、吴湖帆、林风眠、朱屺瞻、陆俨少、关良、程十发等缔造的艺术殿堂中,上海中国画院深厚的传统底蕴和开放创新的海派风格,让他如鱼得水,欢喜自在。

20世纪80年代,齐白石的一张玉兰花如一炬之光,照亮了他的花鸟天堂,他把很多精力放在了以花鸟为载体的创作上。1984年访德期间,又参观了大量的博物馆、美术馆与画廊,西方近现代大师马蒂斯、米罗、毕加索等自由的图形语义令他眼前一亮,豁然洞开。而当时的金山农民画同样吸引了他的视线,其中有几位画得特别好的如:阮四娣、陈德华等,他甚至临过她们自由活泼的作品。于是,民间画的工整填色,文人画的写意墨线,儿童画的天真情趣,农民画的色彩装饰观念,西方现代艺术的平面结构意识……经年的所见所思在他心中飞扬流动起来。


张桂铭 晓艳 

他希望用自己的笔墨和真诚来构筑中国画的传统气派和现代风采。经过一番拆解、重叠、错位、分割、组合,那些汉代画像石与民间青花瓷的线条以及古旧石刻拓片所呈现的藕断丝连的质感以及米罗印象等等,最终以二维平面形式呈现于他的画幅中。张桂铭学过西洋艺术的“七彩”,却更迷恋传统笔墨的“五色”况味。他崇敬吴冠中,却不似吴先生的粉红、浅绿、嫩黄、淡蓝,他是浓朱、深碧、明黄、祭蓝。他遒劲飞扬的墨线和强烈色块的交响,如同中世纪镶嵌玻璃画的格式加以平面展开和组合,偶尔露出几块空白,显得骨骼清明,气息匀净,更体现出一种特别的城市韵味。

张桂铭一直是领时代风气之先的,20世纪80年代,当众多人物画家拘泥于写实时,他已经倾向于写意;二十多年后,当画坛呼唤写意时,他却早已转向了现代。他平静的容颜下,有一颗飞扬疏放、不同流俗的心。好在总有知音。黄永玉、吴冠中、石虎他们看过张桂铭的画,心有戚戚焉,庆幸和自己共同活在这个世上的,还有一个张桂铭。

张桂铭其实很希望与同好分享他的欢喜和心得,而他却又不善言谈,总是欲言又止。比如有时他会突然打一个电话过来寒暄几句,以为有什么事,结果并没有。只有一次,他知道我收藏些老银饰,委托我帮他觅一个老银耳挖。问他要什么风格的,他说简洁的。那些时候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是寂寞的,只把灿烂和光明,都留在了画面上。我至今都在后悔,为什么那时不主动一些,多陪他聊几句呢。

2014年中秋节那天,徐明松和我相约去张先生家,畅谈了三个多小时,约定过些天再去,徐明松要为他做个专访。而我带了新书《山水》,张先生翻阅之后大加赞赏,便答应帮他也出一本这样的笔记书。那天他还颇有兴致地展示最近的创作,几张人物画的风格之前没有出现过,非常概括生动,偃仰多姿,摆脱了之前皮影戏的影子,线条古拙有趣,有如汉画。我们都觉得好,他自己也颇为得意,觉得这个系列可以继续。告别之时,得知我们还要去看望陆康老师,便转身拎了一盒龙华寺素月饼,托我们带去。


张桂铭书黄庭坚词

最后一面在徐汇艺术馆的“卢甫圣师生艺术展”上,我作为策展人,邀请张先生参加开幕式并发言。他如约前来,讲了很长时间的话。我在台下看着,发现诸位艺术家之中,张先生如此与众不同,是那种清净不群的况味。后来我们要送他回去,张先生连说不用,坚持自己散步回家。他独自撑伞走向雨中的背影,从此在我记忆中定格。

没想到三天以后,他竟驾鹤西去。得知噩耗,心痛无极。没过几天是追悼会,却是我小手术出院的日子,没能参加。我一整天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苦雨霏霏,突然想起那天短信问他,开幕式的嘉宾介绍,该用哪个头衔。他回复:“小胡,我哪里还有什么衔头,画家就是衔头。”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张培础老师曾给他画过一张传神的肖像,不知为何,后来张桂铭自己在空中加了几只墨色的飞鸟,简练而飘举,似乎和原本的画面不搭,难道冥冥之中他已知道,自己就要飞走了。就想到宋朝的唱赚,忽然由散板入拍,却出其不意地结束了。“赚者,误赚之意也。令人正堪美听,不觉已至尾声。”是不是张桂铭先生希望留给我们一段意味深长的回忆呢,所以他在最美的时候,做了残忍的收梢。

鹏举师曾检出一幅张桂铭的书法晒在微信上。他说张先生大概是翻阅他的诗词集子,看到这首,很有感觉,便主动抄下来送给他。那是一首《鹊桥仙·戊寅春月》:“卅年鸿雁,半生书剑,秋叶春花过客。寒窟冰轮梦中人,到相见都生白发。雪羽黄喙,翠蒂红豆,不过凄凉人物。一衣带水隔蓬莱,人道是金簪暗划。”字迹飘零萧瑟,每一句都像是凄美的暗示。心下难过,夜半无眠,我便在手机上和了一首:“江南旧事,指间花月,海上匆匆过客。已倾杯酒且同欢,怎一夜都添白发。片心万绪,咫尺千里,悄谢斑斓风物。别离人在雨声中,再回首阴阳已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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