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有这样一组诗歌,上承《诗经》、《楚辞》,下启魏晋五、七言诗;诗论家称它“一字千金”、“五言之冠冕”;美学家赞它“深衷浅貌,短语长情”;而其情感之低回往复,更是“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 千百年过去了,它的作者始终是个谜。后来南朝“昭明太子”萧统择录十九首诗歌编入《文选》中,这便是《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开一代先声。它是乐府古诗文人化的显著标志,深刻再现了汉末文人在社会动荡间的遭际。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都被融入诗歌中,化作了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几种情感与思绪。 理想破灭的失意、人生离别的怅惘,世事无常的悲叹......这些情感正是人人有情而不能言,能言而言不能尽。 而《古诗十九首》则真正是道出了,人人意中所有而笔下所无的情感与体悟,可谓写尽平生伤心事!也正因此,它能够穿越岁月的鸿沟,而真情依旧动人! 01 人生离别的怅惘 大多学者认为,《古诗十九首》是出自东汉末年无名诗人之手。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流传于民间的童谣,辛辣地讽刺了东汉末期的社会状况。制度腐化,选举不公,门第观念悬殊,中下层士子们只能在仕途暗淡的现实环境中苦苦挣扎。 党锢之祸后,文人处境愈加悲戚。老庄清净无为的思想逐渐取代了衰颓的经学,文人自我意识开始觉醒。 具体表现就是对时间流逝的忧虑,对个体情感的体悟,对生与死的探讨。而这种性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悲伤,便构成了《古诗十九首》的主基调。 东汉士子们基本上是“游士”。“游”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时空上的,东汉末政治黑暗,国力衰微,许多出外求取功名的男子久游不归,不得不远离家乡;一种是思想上的,士子们在家国之间游离,欲进不得,欲退又不甘,遂有了满腹羁旅之愁。 而在《古诗十九首》中,便有了许多描写“伤别”、“乡愁”、“闺怨”等的诗歌,如《行行重行行》、《明月何皎皎》、《客从远方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诗篇均是诗人借女子之口,抒发相思离别、羁旅乡愁。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在古人看来,生离比死别更让人悲痛。如叶嘉莹先生所说,“死别往往是一恸而绝,而生离则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永远悬念着,要悲哀,哪一个更痛苦呢?” 在这首诗中,女主人公所面对的便是这样一种生别离的痛楚。“行行重行行”,那远行的人往前走再往前走,前路是那样无穷无尽。短短五个字,语气似乎平淡,然而连读起来却给人往而不返之意。 她看着恋人越走越远,想到两人间山海阻隔,也许再也无法相见,顿时有绝望的悲哀席卷而来。可是,“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鸟兽尚且眷恋旧物,更何况是有情的人呢? 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可是更让她形容憔悴的却是,内心无可避免生出的犹疑。太阳那样光芒万丈,也有被浮云遮蔽的时候;那么,再美好亲密的情感是不是也终会有消逝的一日。否则,那远游的人啊,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回来呢? 人生那样无常,转瞬太阳就落山了,我还能等你多久?唉!罢了,这样忧愁悲伤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努力加餐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多一些年岁等待你的归来。 平淡的“努力”二字,却让人觉出女子强自按下的悲伤和对绝望的挣扎与抗争。全诗写出了女主人公的相思牵念,无一“怨”字,那片浓重的埋怨与悲伤却已力透纸背。 古人所谓温柔敦厚、含蓄不尽,在这首诗中淋漓尽致地体现。 《庭中有奇树》中,“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wei)所思”,借奇树之荣枯寄托思妇离别久长的哀愁; 《迢迢牵牛星》中,“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以织女视角,抒写与思念之人难以重逢的愁苦; 《孟冬寒气至》中,“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更借思妇怀揣书信三年之久,写此情不变的坚贞。 古代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女子们的命运也便有如浮萍柳絮,难以自主。而东汉下层文人们入国不得的悲伤、离家漂泊的惆怅,正与此相似。 这也使得东汉文人们对女性所承受的痛苦,有了更多的理解与同情。他们于是将理想与现实、爱情与政治熔铸为一体,心灵的种种苦闷,也藉着思妇诗得以宣泄和抚慰。 02 理想破灭的失意 东汉文人们因政治黑暗,仕途不达,只得长期漂泊异乡,岁月流转,失意与苦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明月皎夜光》 这首诗里,诗人首先借秋景写一种凄清气氛,带出诗人对人生短暂的感慨。诗人仕途不顺,然而便在这人生的低潮中,昔日同门好友却袖手旁观。 他自顾自的“高举振六翮”,徒留下诗人,“弃我如遗迹”。正如《去者日已疏》中一句感慨,“去者日已疏,来者日已亲”,茫茫宇宙,“来”“去”二字概之;穰穰人群,“亲”“疏”二字括之。 那曾经以为如“盘石”一般坚固的友情竟是这般脆弱,仔细想来,那人世间的虚名又有什么用处呢?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青青陵上柏》 全诗情感可分三层,且层层递进。开头写生命短促。主人公独立苍茫,向上看,山上古柏青青,四季不凋;向下看,涧中众石磊磊,千秋不灭。可人呢?却如天地间的旅客,匆匆忙忙来人世一遭,转瞬便消失了。 既然人生那样短暂,何不及时行乐呢?于是,放饮美酒、驱车驾马,在宛洛间痛快游戏。 可是诗人却为什么仍是忧愁满面呢?“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原来啊,洛阳城虽热闹,有那么多达官贵人,可是他们自相往来,结成了一个官场的大网。诗人却不归属任何一个圈子,他多么想要施展一番抱负。 客观的现实环境不能给下层文人展翅高飞的机会,他们无奈只能寻求知音,寄托失意苦闷。 《西北有高楼》中,“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诗人盼望在乱世中寻得知音,一道追求理想,摆脱困窘的局面。 03 世事无常的悲叹《古诗十九首》虽非一人一时所作,却有着一个贯通的主题:“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生命越是短促,死亡便愈加显得悲凉。当死之悲被最大程度地凸显出来,生之乐也便愈加显得珍贵。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古诗十九首》里,生命短促、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感慨几乎充溢全篇。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生年不满百》 诗人认为,短暂的一生充满了苦痛,只有死亡是最真实的。既然如此,为何不把握时光,享受多一些欢乐,秉烛长夜游呢? 同样的诗作还有《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诗人看到春风摇曳着百草,不禁感到冬去春来、盛衰有时。人生有如草木,不能如金石般长存于世,这样的想法更让诗人体会到立身不早,应当及时努力,建功立业,谋取不朽的荣名。 再如《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长苦辛”,诗人感叹,人生一世有如被狂风卷起的尘土,转瞬便要消逝。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赶紧高踞要位,享受富贵荣华,何必要守着贫贱的生活,自我煎熬呢? 表面上看,这几首诗似乎都是在宣扬人生苦短,应及时行乐。但实质上,这些诗作都是诗人极度痛苦下的自我释怀之作。 如叶嘉莹先生所说,“何不秉烛游”、“何不策高足”,“何不”是为什么不那样做,说这话时,是因为你还没有那样做;“无为守穷贱”,“无为”是要不要这样做,说这话,是因为你现在还正在这样做。 东汉文人们因黑暗的政治现实和坎坷的人生际遇,而不免时常对自我理想产生迟疑和困惑。 他们一遍遍问着自己:是放弃理想安享富贵呢?还是坚持理想固守自我呢? 他们一遍遍劝诫自己:生命那样短促,我为什么还要守着贫贱煎熬自我呢?不如及时行乐好了! 可是,可是啊..... 可以说,《古诗十九首》之所以具有“人人读之皆如伤我心”的感染力,就在于它情感的真实与真挚。 如陈祚明所说:“《古诗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有几?......志不可得,而年命如流,谁不感慨?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 哪个人不希望实现理想,施展抱负,可是现实中真正得志的又有几人,于是有了失意苦闷;面对年华老去,而一事无成,谁又不会偶尔生出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感慨;人贵相守,面临离别,我们不是同样会感到悲伤怅惘? 《古诗十九首》就这样以看似平淡的笔墨,写出了每个人都曾怀有过的情感,失意也好,悲伤也好,沮丧也好,旷达也好,都是我们走过的路程! 参考文献: 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 陈心愉《古诗十九首综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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