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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 · 观点】敬文东:现代汉诗写作中的七种表达之易与新诗之达难达之情

 子夏书坊 2019-09-19


       敬文东:当代著名学者、作家,文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导师。有学术著作、诗歌、小说集随笔集多部。曾获得第二届唐弢文学研究奖(2013年)、第二届西部文学奖·小说奖(2012年)等。

现代汉诗写作中的七种表达之易与新诗之达难达之情

——以杨政诗歌《苍蝇》为例

敬文东

现代汉诗写作中的七种表达之易

从胡适开始,中国的诗人们似乎更倾向于表达之易;存乎于显在谱系的那些诗人大率如此。表达之易(或曰无难度写作)有很多种表现形态。从历史主义的角度观察,打头的一种,理所当然是胡适式的。胡适式表达之易很容易得到理解。适之先生认为:只要用白话写出一己之“志”,就算得上新诗。在他眼中,白话不仅是新诗之“新”的保险单,原本就约等于新诗。此中情形,恰如江弱水所说:“胡适一生秉持的诗观,堪称一种白话原教旨主义。”适之先生大概只能算作刚刚解除古诗“裹脚布”的新诗人,他要是复杂,或像杨政等组成隐在谱系的那些诗人一样,将表达之难当作新诗的重要指标加以强调,加以考量,反倒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从这里很容易看出,现代汉诗打一开始,就更愿意在表达之易的航线上不断滑行;表达之易是新诗的隐疾与暗疮。更为严重的是,胡适虽然用白话作诗,但他采用的,仍然是古诗的思维方式,这就更让表达之易雪上加霜。白话不可避免的俗气(似乎更应当说成市井味),再加上不合时宜的古诗思维,其结果,宛如西装配马褂,或身着汉朝服装的刘姓皇室成员手捧iphone5看好莱坞大片。胡适有一首诗题名为《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胡适使用的是一种“杂拌儿”式的语言,这正是西装配马褂、着汉装看好莱坞大片的标准造型。因此,胡适对月亮的想象必将是李白式的,而这个李白式却又必将是短斤少两、残缺不全的——“进窗来”引发的“相思”完好地证明了这一点。胡适式表达之易,是新诗暗含“隐疾”的开端,是新诗难以摆脱的胎记,日后将以变形为方式,出没于不同形态的表达之易。另一种无难度的写作,可以被称之为郭沫若式的。郭沫若式表达之易体现为一种不假思索、照单全收的浪漫主义余绪。从纯粹诗歌的角度观察(亦即暂不考虑时代因素),郭沫若更乐于采用的,乃是一种典型的消极写作,狂放起来像打铁匠,像惠特曼;温柔、感伤起来,则如杨柳腰,如写《新月集》的泰戈尔。郭氏有一首常被人道及的短诗《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无数的白云正在空中怒涌,

啊啊!好幅壮丽的北冰洋的晴景哟!

无限的太平洋提起他全身的力量来要把地球推倒。

啊啊!我眼前来了的滚滚的洪涛哟!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啊啊!力哟!力哟!

力的绘画,力的舞蹈,力的音乐,力的诗歌,力的Rhythm哟!

这些巨大、豪华、满是波浪纹的意象,这些不加节制、四处流溢的情绪,确实富有感染力,但基本上都是自动生成的——这正是诗歌写作的危险所在。按海子的话说,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被动写作,注定不会长久;按钟鸣的话说,这是一种反智写作,抬高了液态的力比多以利于抒情,放逐了智性以利于皮肤的颤栗,那顶多十秒钟的销魂 。这种样态的写作需要仰仗的,是诗绪的即时性;它是在看似主动中,受制于诗绪之即时性而进行的被动抒情。但神经质的即时性很容易消失,毕竟敏感部位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随着撞击次数的几何式升级,必将逐次降低它的“震惊值”(shock value)而需要进一步加大刺激,但需要进一步加大的刺激又谈何容易!柏桦的诗歌经历有点类似于“女神”时期的郭沫若。当马铃薯兄弟(即于泽奎)问他为何多年写不出诗时,柏桦的回答很巧妙,也很能说明被动写作的实质:我的才华就像某些女人的月经一样,说没就没了,实在怪不得我。或许,这就是“需要进一步加大的刺激又谈何容易”的真正内涵。被动写作宛若无法预测的即时性附体于诗人:是即时性在怂恿或命令诗人写作,而不是诗人真的驾驭了即时性,降服了即时性。诗歌现代性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出现,它在更多的时候,服膺于艾略特的“逃避自我”(亦即里尔克所谓的“客观化”),以利于对现代经验进行真刀真枪、一丝不苟的复杂处理,手术刀或解剖式的处理:这才算得上面对并且承担和解决了表达之难。诗歌现代性更乐于强调:诗是一种手艺;诗人呢,则必须具有匠人的耐心、气度和聚精会神。

还有一种表达之易是徐志摩式的。徐志摩走的是浪漫主义的另一波余绪。他主要受英国浪漫主义影响,“几乎没有越出过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雷池一步”;而到得十九世纪末,英国浪漫主义早已变质为消极浪漫主义,滥情到了极点,以至于惹恼了波德莱尔,更让其追随者勃然大怒、目带凶光。徐志摩易于感伤的气质,士大夫易于见花溅泪的心性,使他更容易亲近消极浪漫主义。江弱水所见极是:“以徐志摩‘感情之浮,思想之杂’,他对英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学的领会也不具学理上的清晰性,往往摭拾一二意象与观念,就抱持终生。” 而他对自动宣泄感伤情绪的渴求,正好与消极浪漫主义的消极性宿命般地一拍即合,这使得最近几十年来被人口耳相传的《再别康桥》,都很难讲是真正的现代诗篇。

胡适之式、郭沫若式、徐志摩式的表达之易,固然分别代表了可以数计的诗人,而集合在意识形态式表达之易旗帜下的个体,则少于恒河沙数,多于过江之鲫。普罗文学时期的殷夫、蒋光慈,抗战年间的“七月派”,尤其是1950年代初至1970年代末的红色诗歌(贺敬之、郭小川、李瑛们),都真心地“诚”服于和“臣”服于意识形态式表达之易。也许,问题并不全在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身上,而是诗歌写作更乐于将自己矮化为意识形态的应声虫。不用说,所有的意识形态都倾向于一种简单、醒目、富有爆发力的书写方式,都乐于将复杂的经验简单化,因为意识形态的目的,永远都指向它自己——它发出光芒,但也要回收所有的光芒,以成就自身,以达致自身。最终,是意识形态在命令诗人们起立歌唱。这是一种更彻底、更积极的消极写作,其存在有如白纸黑字,属于最低级的表达之易,实在不值得特别申说。倒是朦胧诗式表达之易需要格外小心,格外谨慎,因为它占有诗的名义,而太具有欺骗性。作为一种对抗性的诗歌写作,朦胧诗注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在反意识形态中,受制于意识形态的诗歌写作。包括杨政在内的所有的“第三代诗人”,在指控朦胧诗时,崇高、庄严、英雄气……乃是出现频率蛮高的词语,而且是贬义性的。但这些词语组建的诗歌氛围,刚好来自朦胧诗极力抵抗的意识形态;其实质,乃是对意识形态的反向挪移,是对意识形态的被动反应(而不是反映)。时过境迁,说朦胧诗是一种极为简单的写作方式,就是不言而喻的结论。这样讲,或许有些大不敬,更没有“理解之同情”所指称、所要求的那种胸襟与气度,但后人偶尔有权采用超越时空只专注于诗艺的阅读方式,毕竟从正面说,“一代杰出之人,非特不为地理所限,且亦不为时代所限。”还有一种特别值得注意的,乃是词生词式表达之易。请看欧阳江河的名作《手枪》——

手枪可以拆开

拆作两件不相关的东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枪

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

手涂黑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党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

黑手党戴上白手套

长枪党改用短枪

永远的维纳斯站在石头里

她的手拒绝了人类

从她的胸脯里拉出两只抽屉

里面有两粒子弹,一支枪

要扣响时成为玩具

谋杀,一次哑火

如果没有双音节的汉词语汇“手枪”隔河而望,也就没有这首看似玄奥、难懂的现代汉诗这厢独坐。今人傅修延认为:“单个的汉字是最小的叙事单位,汉字构建之间的联系与冲突(如‘尘’中的‘鹿’与‘土’、‘忍’中的‘刃’与‘心’),容易激起读者心中的动感与下意识联想;而在词语层面,由寓言故事压缩而来的成语与含事典故的使用,使得汉语交流过程中呈现出丰富的隐喻性与叙事性。”傅修延或许更应该承认,很多汉语双音节词都可以被拆开,以供人随意联想,却不必一定是叙事的,还可以(或更可以)是抒情的。但这顶多只能被认作文字游戏,而且是随机的游戏,端看被拆开的文字碰巧可以套在,或罩在谁的头上。维纳斯很无辜,她本该隐秘的胸脯更无辜;她原本跟“长枪党”和“黑手党”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与它们之间的连接是任意的、碰巧的、被强制性的,甚至只存乎于灵机一动间,端看这“灵机一动间”究竟机缘巧合碰见了什么;真正的世界更不会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因为情形正如萨特(Jean-Paul Sartre)所言,词语不改变世界,它顶多是世界的轻轻的擦痕。即使是最疯狂的文本主义者(比如罗兰·巴尔特),面对现实世界,也不会真的认为它只不过是些文本而已,否则,躺在阴曹地府的罗兰·巴尔特,就不能理解置他于死地的那次车祸究竟是咋回事。词生词式的表达之“易”,其“易”就“易”在你只要掌握了那套修辞法,复兼几分小聪明和小机灵,就可以变着花样随意地、无限度地随便玩下去,以至于可以玩弄所有的词,并且越玩越熟练,但也很可能越玩越没劲。

现代汉诗中还有一种身体-本能式表达之易。放眼整部新诗史(而非最近三、四十年的新诗史),最典型的身体-本能式表达之易的被掌控者,莫过于蜀人柏桦。钟鸣对柏桦的描述很到位:

柏桦“只求即兴的效果”,“分秒都是现场。”早期,他凭才情、灵气、情境,原文直接阅读(如英文版的曼杰斯塔姆),写也稍认真,出过佳作,遂很快成为被“第三代”采气的对象。他有首诗就叫《望气的人》。那是一个百废待兴、平庸的时代,生活与诗,都急需词语的改变,而他语速急躁、措辞跌宕很大、精神分裂很厉害的风格化也正当其时。他的不耐烦、喜怒无常,用乖僻修葺一新的矫情,甚至孤注一掷,对循规蹈矩,是种打击,对才情、命运不济且又具英雄情结的人,则是鼓舞,突如其来,让人瞠目结舌,应接无暇。作为个人选择的生活倒也罢了,但转而为语言途辙,效果与谬误,则相当的惊人。他的语言方式,以雅俗为病,对诗歧义化自有效果,而对其现实与精神层面,则基本上是任性而不负责的。

正如钟鸣所言,柏桦更多受制于他的本能,对词语有一种来自肉体上的超强迷恋,但似乎更应该说成依赖。在较长的时间内,他对某些词语特别有瘾,其反应是身体和生理上的,不是欧阳江河式的。欧阳江河更愿意借重词语的长相展开联想,视觉的成分居多;柏桦对词语的反应则来自于肉体、血液、肌肤,甚至体液,触觉的成分居多。但无论视觉的还是触觉的,都是消极性的,因为它们都受控于词语,是词语在让欧阳江河与柏桦起立歌唱——这是典型的海子式的表达方式。而受制于词语和受制于意识形态,真的在性质上大有差异吗?看起来,欧阳江河还可以长期玩下去(其大剂量的近作可以作证),柏桦可就惨了。也许,视觉的真的比触觉的更长久;触觉的比视觉的更倾向于早泄。柏桦因此过早地“绝”了“经”,一头栽倒在1990年代的门槛边,更别说踏入新世纪 。他现在苦心草写的那些所谓的诗篇,顶多具有自慰的性质;论其面貌,则活脱脱一幅绝经老女人干涸的、阴云密布的老脸。

表达之易或许还有其他表现形式,但上述七种却显得更基本,也更容易发现——余下的无需赘述。需要指出的是:新诗写作中有没有呈现出表达之难,并非判断一首诗或好或坏的唯一标准。如果某首诗没有体现表达之难,也只是在最低限度上说明:这首诗至少在现代性方面有所缺失;其结果大致是:这很可能是一首好的或坏的缺乏现代性的新诗而已,比如余光中的名作《等你,在雨中》,就是一首没有现代性——但满是古典意境——的好新诗。没有在写作过程中体会到表达之难,没能让读者感受到表达之难,只说明诗人们放弃了对现代性的细致刻画,倒在用一种过于简单的眼光,看待种种复杂而变动不居的现代经验;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体会何为复杂的现代经验。在这个意义上,杨政的《苍蝇》刚好是对上述几种表达之易的一种矫正,或者说,一个参照。

“苍蝇”在汉语诗歌中的微型流变史

在正式分析《苍蝇》和表达之难的关系前,有必要简略考察苍蝇如何在汉诗中被表达。如果以此为参照,去透视杨政炮制的那只苍蝇,也许更有可能从更深的角度涉及表达之难,透视表达之难。有足够多、足够强劲的资料显示,苍蝇很可能是我们的祖先最早结识的昆虫之一。人类有一个始之于童年时期的癖好:喜欢观察动植物的长相。颜值不高的,他们会鄙视;长得漂亮的,他们会心生欢喜,并从道德-伦理的角度,分别赋予其价值。像苍蝇这种长相不好,叫声不动听,还特别擅长开垦粪堆的昆虫,人类怎么可能喜欢呢。所以,打一开始,苍蝇就跟阴险的蛇一样,总是以负面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预先就是一种否定性的存在。《诗经》里有一首《青蝇》,大概算得上汉语诗歌对苍蝇比较早的表达吧:

营营青蝇,止于樊。

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

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

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

汉人郑康成对“青蝇”有一个道德性的笺注,算是为古诗中的苍蝇形象一锤定音:“蝇之为虫,污白使黑,污黑使白。喻佞人变乱善恶也。”在汉语诗歌的发轫处,无论作为实物,还是意象,苍蝇都是一个离间者的形象。《诗经·青蝇》以“蝇”起兴,但所指在人(并非苏辙所谓的“兴涉声而不涉义”):它意味着某种人仅仅拥有昆虫的身位,这种角色叫做“佞人”。另外一首比较有名的诗,出自陈思王之手,名曰《赠白马王彪》,承继了《诗经·青蝇》的思路:“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青蝇》和《赠白马王彪》充分体现了古典汉诗的表达之易,它们更愿意从苍蝇的长相上做文章,既表面、天真,又显得质朴而可亲、可爱。现代汉诗中最著名的苍蝇,很可能出自闻一多的名篇《口供》。这首诗的最后两句是: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这两行之前的所有诗句更乐于、更倾向于谈论的,都是“我”作为一个诗人,该是多么天然地热爱清洁、高大、洁净的事物和场景。但你们由此看到的,只是“我”作为一个诗人的正面形象。“我”还有负面的形象,比如,在“我”的思想里,就有特别适合苍蝇生长的土壤或要素,你们怕不怕?闻一多很了不起,他很清楚,正面形象仅仅属于古典诗人,古典诗人绝不会轻易使用不洁的词语;单就诗篇本身而论,也必然是正面的。唯有“我”之为“我”中,还有负面的东西存在,才成其为“我”——这正是对现代诗人的定义。和《诗经·青蝇》、《赠白马王彪》比起来,闻一多勇敢地直面了表达之难:苍蝇既是不洁的,又是对“我”的本质性定义。它不洁,却必须存在;必须存在,却又只能依靠它的不洁。古人描述美女,从不涉及美女体内的粪便,不涉及生理周期时的秽物,因为那既不符合渴求典雅的古典性,又冒犯了农耕经验对美人的想象,更不可能认同佛家的说教:“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但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针对某首英国情诗发出的感叹,却必然是现代的,并且美色秽物相杂陈:“情人不再被尊为女神——即使出于礼节也不会受到如此恭维。她就是生命过程的聚集,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必死性的证据。”闻一多很清楚,现代性的第一要义不是审美,是审丑;他因此必须要把自己——但也不仅仅是把他自己——的反面给提取出来。唯有反面,至少是正反两面之词,才更能有效地定义现代经验。显而易见的是,闻一多笔下的“苍蝇”已经得到了程度很高的现代处理。对于《诗经》和曹植,“苍蝇”的形象是外在的;而对于闻一多这种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人,“苍蝇”的形象只能是内在的——它是自我的一部分,但更是自我抹不去的污点。有了这一理由,使得单纯痛恨或单纯喜欢苍蝇,既是不正确的事情,更是难以取舍、难以判断的事情——这正是表达之难的标准造型。闻一多之后,另有毛泽东以苍蝇为抒情主人公的《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作于1963年):

小小寰球,

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

几声凄厉,

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

蚍蜉撼树谈何易。

正西风,

落叶下长安,

飞鸣镝……

在毛泽东这里,“苍蝇”是对敌对势力的比喻,但更是精神上的蔑视:敌人仅仅是既微不足道,又可笑、可怜的苍蝇。《赠白马王彪》和《青蝇》里的“苍蝇”有可能对“我”构成威胁,至少会让“我”不愉快,在《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里,则不可能对“我”构成任何凶险之势。而之所以要挑选这个不洁、可笑之物以入诗,仅仅是为了供“我”调笑和玩弄:在毛泽东那里,苍蝇连够格的离间者都算不上;苍蝇不仅是渺小的象征,简直就是渺小本身。

《苍蝇》“必达难达之情”

上述内容,可以被视作“苍蝇”在汉语诗歌中的微型流变史。有这面小镜子存在,也许可以较好地反“映”——而不是反“应”——杨政的《苍蝇》。在此,有必要首先引述钟鸣对《苍蝇》的一段评价:

此诗难能可贵处,非在字字珠玑,在作者懂得“限制自己的范畴”,抑制了白话文诗长久以来随时“唾地成珠”的毛病,仰赖拟情(empathy)以别诠释意义或安装说法,故先别言与事。权作叙事,言(议论)暗随,顺势而为。谈语有味,浅说有致,固达难达之情。

好样的钟鸣!他一眼就认出了《苍蝇》对于当下汉语诗歌写作的警示意义:和古诗相比,新诗必达难达之情。诚如钟鸣的暗示,达难达之情乃新诗的根本内涵;而之所以可以冒险说诗的最高定义,乃是心甘情愿地不为俗人俗世所知,除了德性方面的考虑,就是因为达难达之情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俗人俗世,强化了自己的隐在谱系的无名身位。和闻一多极为相似,杨政和他的《苍蝇》一并认为:我们自己就是苍蝇。但晚出的杨政到底还是比闻一多更上层楼——

这只苍蝇急着打开自己,打开体内萧索的乡关

……我们都是不洁的

(杨政:《苍蝇》)

苍蝇不仅是单数之“我”的污点,还必将是复数之“我们”的自我污点,正所谓“我们都是不洁的”;“我们”不仅是苍蝇,还是吞苍蝇者:“我们”居然吊诡一般,集苍蝇和吞苍蝇者于一身,正所谓“打开体内萧索的乡关”——这一点,恰是预先必须冒险给出的猜想,或假说。而依照假说或猜想,苍蝇对于“我们”又岂止是既外在又内在;更真实的情形毋宁是:“我们”既同时在这,又同时不在这。《苍蝇》把这种难达之情本身所拥有的难达性,给完好地表达了出来——它甚至整个儿就是那个难达性之本身。仅仅在字面的层次上,说某个人或某个东西既在这又不在这,很容易;但要把常识中这个不可能或不太可能存在的情形,以决不诡辩的方式表达出来,却很困难。这种表达需要的,是心性、定力、厚重的道德感,甚至三者的集合,不是技艺,或者决不仅仅是技艺。欧阳江河那种纯粹修辞性的表达,或貌似修辞性的解决,都注定是失效的,而不仅仅是失败的。杨政不仅需要得体地告诉其读者,“我们”为什么既在这又不在这;还得知会其读者,“我们”既在这又不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了这双重保障,才可能将假说或猜测坐实——

……我生吞了一只苍蝇

杀猪席上苗族书记举杯为号,土烧应声掀翻僻壤

它如一粒黝黑的子弹,无声地贯入我年轻的腑脏

从此我们痛着,猜着,看谁先离开这场飨宴

(杨政:《苍蝇》)

这几行诗正合钟鸣所言:“先别言与事。权作叙事,言(议论)暗随,顺势而为。”这样的表述几乎是在举手投足间,就直接性地摆脱了修辞式、诡辩式的表达之易,却不可能摆脱它本该拥有的难达性。但这样的表述首先需要摆脱的,则是修辞式、诡辩式表达之易暗含的轻薄气,以及道德上的狡黠劲。“我们”是苍蝇,表明“我们”是不洁的;“我”代表“我们”吞食苍蝇(这就是“从此我们痛着”的由来),表明“我们”暗暗以不洁之物为食。在此,苍蝇与苍蝇吞食自身两位一体,有类于鲁迅所谓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在此,杨政终于化假说为实有,变猜测成事实。

从物理学上讲,一个东西占据了某个空间,就不可能有另一个东西同时占据这个空间。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场”或“波”:两个以上的“场”或“波”可以同时出现在某个地方;当然,同时不在某个地方就更容易了,并且更容易得到理解。《苍蝇》愿意诉诸读者这样一个事实:当它说“我们”既是苍蝇又是吞苍蝇者的时候,相当于“场”和“场”重叠在一起,而不是实物与实物同在一个空间。这种表述方式无限远离了诡辩,却又暂时借助了诡辩的一点点阴气,如同“救”命的中药公开借用了“要”命的砒霜——表达之难(或难达性)在这种看似轻松自如的两难中,暴露无疑。而这样的解决方式,集中在“从此我们痛着,猜着,看谁先离开这场飨宴”。作为苍蝇和吞苍蝇的“我们”早已沦陷于互害模式,“宛如卖地沟油的受害于卖毒酸奶的,卖毒酸奶的受害于卖假知识的,而佛光笼罩下卖假知识的,则受害于看不见的雾霾制造者”,到底谁有能力和机会先行“离开这场飨宴”呢?就是在如此这般的两难中,《苍蝇》把既在此又不在此的解决方案给维持了下来,并以“我们”都赖在“飨宴”上不愿挪窝作为定格——“杀猪菜”是“飨宴”明面上的主食,唯有苍蝇,才是暗中的食物之精华。但最终,杨政及其《苍蝇》还是在必须维护难达性(或表达之难)时,趁机整合了自己,但这又是一个再次显现难达性的两难处境。全诗作为收束的最后两行,可以表明“我们”既在此又不在此是如何被整合起来的:

而我,果真是微茫里那个斜眉入鬓的断肠人?

灯影下一只苍蝇倒伏,隐身的江山在赫然滴血

这最后的两行,分明照应了《苍蝇》一开篇出现的那两行——

它纹丝不动,过于纯洁,克制着身上精微的花园

小小的躯体胀满皓月,负痛的翮翅嘤嘤鸣响

很容易分辨,最初那两行诗句态度鲜明,不乏坚定性:苍蝇外在于“我”和“我们”——小小一个“它”字,在呼吸平缓中,便轻描淡写地透露了这一讯息;但经过复杂的诗学演算,在走过了难达性的钢丝绳之后,最终到来的那两行却告诉读者:苍蝇正好不折不扣地内在于“我们”。有了最后这两行,最初那两行就具有了开端的意义;而看似对苍蝇的客观描述,则起到了更为主动的引子与过门的作用,因为依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Said)之见,开端(begin)较之于起源(origin)更具有主动性:“X是Y的起源,开端性的A引致了B。” 所谓“引致”,正意味着复杂的诗学演算,尤其是暗含于演算的难达性,以及梦想着对难达性的克服与消化。而在首尾相照中,尤其是在首尾间的互相矛盾中,杨政早已暗示:《苍蝇》必将经历复杂的诗学演算,并且在演算过程中,有意识地加强了《苍蝇》内部的张力,但整首诗却又显得肌肉松弛、血脉平缓。如果不是这样,开端或首尾间的互为矛盾就没有意义,甚至尾部那两行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即使存在,也顶多具有修辞学功能,并且是任意的,怎么都行。首尾互相暗算,首尾相互映射:这刚好是表达之难的题中应有之义。

除此之外,相互暗算和映射还带来了另一个诗学结果(说结论也基本成立):苍蝇在与“我们”对峙时,“我们”则与苍蝇互相吸纳,相互将对方作为自己的组成部分——这就是“我们”作为苍蝇又吞噬苍蝇暗含着的喻意。但互纳对方为自身的组分,不过是对既在此又不在此的一种隐秘表述。它暗示的是:“我”活在“我”之外,苍蝇与“我”互为自我。最终,是苍蝇与“我”互为自我而不是其他任何因素,整合了既在这又不在这,摆脱了两者间的矛盾性,并将被借用的那点诡辩的阴气,化为了灰烬:阴气只是临时借用的。在此,既不能将互为自我理解为互为镜像——镜像总是外在的;也不能将之简单地理解为自我的分裂性——因为一说到整合,反倒立即意味着自我被分成两半,却又通过彼此对视连为一体;但连为一体,却又必然被分成两半:一半是苍蝇,一半是“我”。这就是“我”活在“我”之外的一种特殊状态:“我”像放风筝那样,在天上之“我”与地上之“我”间,仅有一根细线相连。这种状态呼应了《苍蝇》中那句沧桑之言:“活着就是忍受飘零。”所谓“飘零”,就是行踪不定,“我”总是在“我”够不着“我”的地方,所以,才有苍蝇和“我”互为自我:这就是整合的意思。但整合并不意味着难达性被克服,或表达之难得到了消化:

瞧那皓月,是圆满也是污点!

……

前方就是应许之地?我们只在脏的时候彼此相拥

这又一次回到了闻一多的苍蝇之问,或现代性之问。但在更多的时候,提问即答案,恰如杨政在另一处说“对于我自己,我知道问题便是回答”(杨政:《旋转的木马》):脏在外边,但同时又在里边;只有在苍蝇之“脏”这个现代性维度上,“我们”才能互相拥有,洁净则专属于古典诗歌、古人与古代。《苍蝇》这种回环性的自我纠缠,复调式、迷宫般盘根错节的诗学演算,较之于《手枪》那种“一根肠子通屁眼”的线性文字游戏,十倍、百倍地尊重了新诗本该崇奉的表达之难(既难达性)。《苍蝇》经过不断地自我质询,一步步找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勉强能够说服自己的东西。这就是最后那两行既铁骨,又感伤和犹豫不决的诗句——

而我,果真是微茫里那个斜眉入鬓的断肠人?

灯影下一只苍蝇倒伏,隐身的江山在赫然滴血

《苍蝇》漫游至此戛然而止。按理说,此处不应该是它的安眠之地,因为它根本没能为其主人提供一个坚实的结论,一个基座。这种从诗学的角度看似不合理的合理意味着:《苍蝇》一如钟鸣称赞的,把表达之难推到了极致;它的潜台词是:既然表达如此之难,既然苦苦纠缠于诗学演算业已多时,却依然找不到答案,不如就此歇息,有会心的读者自可体会。在此处歇息,反倒进一步显现了表达之难的极端性。你真正的绝望是:目标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但梯子的高度正好差了伸手可及需要的那一点点长度;你真正的困难是:你既没有能力制造一架正好可以够到目标的梯子,又无法在梯子上起跳以够到目标。表达之难,难就难在此难不可能被彻底克服,这不是现有的语言或技艺可以穷尽的;或者说,难达性之不可克服根本就不是语言与技艺的问题,而是我们的心性远没有能力在表达之难和语言、技艺间,设置一种沟通性的力量。这是表达之难带出的衍生性后果之一,远远超过了表达之难:它更不容易得到解决。那些自以为可以或者自认为已经解决了的人,是妄人;那些在这方面根本没有感到任何问题的人,是蠢人。

而组建当今中国诗坛集团军的绝大多数,就是这两种人。

夏天,一个特殊的词语

更有甚者,作为现代诗学问题的表达之难(或难达性),在此满可以被视作《苍蝇》的主题——钟鸣早就这样暗示过。杨炼对《苍蝇》的看法值得重视:“形式,独得炼字炼句之妙;诗意,出入日常与玄思之间。意象翻飞中,世界长出复眼,自我的景致,幻化成存在之眩惑。层层读去,我们和苍蝇,谁吞下了谁?抑或诗歌那只大苍蝇,吞下了一切?再造经典的自觉和游刃有余的书写,把我们带在毛茸茸的腹中,轻盈飞行。”作为大诗家的杨炼不可能不明白:“再造经典的自觉和游刃有余的书写”,必当建基于“表达之难”,否则,《苍蝇》顶多是《等你,在雨中》那种唯美到极点的假古董;“游刃有余”就将蜕变为没有难度的假从容,或者伪造的翩翩风度。实际上,所谓“游刃有余”,仅仅意味着对《苍蝇》的主题——亦即表达之难——的“游刃有余”,并不意味着克服了作为现代诗学问题的表达之难。如果作为诗学问题的表达之难居然可以被杨政“游刃有余”,那就根本不存在表达之难,《苍蝇》的自我纠缠,以至于盘根错节的诗学演算,就显得滑稽、可笑,宛若唐吉可德大战风车。

“夏天”一词在《苍蝇》里出现过两次:

那被我们耗尽的夏天还在它的复眼中熊熊炽烧

……

夏天砰地坠地,血肉灿烂,亡命的青衫飞过

罗兰·巴尔特说得很是笃定:即使“一个词语可能只在整部作品里出现一次,但籍助于一定数量的转换,可以确定其为具有结构功能的事实,它可以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此处从了巴尔特而不妨断言:“夏天”就是《苍蝇》中“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关键词。在“那被我们耗尽的夏天”,要么发生了某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以至于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人生运程;要么只不过发生了令“我们”难堪,以至于难以回首,或不太好意思回首的事情。因此,这个如此这般被界定的“夏天”,便不能、不敢、不好意思或不容许被写出,而《苍蝇》却又对此如鲠在喉,特别想将之写出:也许,这就是《苍蝇》对难达性反复纠缠的又一个原因。它是《苍蝇》自身的禁忌,而禁忌意味着它随时可以被冒犯,也意味着冒犯禁忌带来的快感,甚至美。这个禁忌要么是来自外部的某种强制性力量,要么是来自内部的某种道德性力量。总之,“苍蝇”与“我们”之间互为自我的关系,是与那个“夏天”连在一起的;很可能正是那个“夏天”加剧了,甚至导致了“苍蝇”与“我们”之间互为自我的关系。“夏天”既给作为现代诗学问题的表达之难加添了厚度,又给作为《苍蝇》自身之主题的表达之难增加了麻烦,在冒犯禁忌的同时,让它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正是这一点,既让读者领略到诗歌的云遮雾罩之美,又令读者恨不得用手从这个欲说还休的喉咙处抓取言辞,以便解除云遮雾罩,让那个夏天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从希腊古哲的著述中,居然辨识出两种不同的书写方式:“显白”(the exotericteaching)与“隐微”(the esoteric teaching)。前者是直接说出,让基本群众虔心遵从;后者是故意不说出,以供哲人们私下传播和讨论 ——列奥·施特劳斯好像是怕希腊古哲失业似的。但即使“隐微”真的存在,不是施特劳斯装神弄鬼,它也算不上表达之难。表达之难是想把事情说清楚而说不清楚,却又在没说清楚的这种难缠的状态中给说清楚了;“隐微”是在没有表达之难的当口故意不把话说清楚,装神弄鬼以示深刻——但这更像是列奥·施特劳斯在栽赃古贤哲。只有表达之难才是书写的核心与渊薮,是书写的致命处,但它是现代的诗学问题,不是古代的哲学问题。与表达之难相对照的,还有中国式的春秋笔法。《史记》对此有赞:“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但春秋笔法仍然算不得表达之难,它只不过是从道德的角度,用语隐晦地对笔下人物进行褒贬、臧否甚至回护 。使用这种笔法的人,对它运用得轻松自如;经师们则对这种笔法了如指掌,解起经来头头是道。古希腊的古典性和孔子的古典性都不存在表达之难。表达之难根本上是一个现代性事件。

很遗憾,但也很显然,包括杨政在内的所有现代汉语诗人,都没有古希腊人和衍圣公在表达上的那股子幸运性。然而,许多现代汉语诗人却并没有选择杨政及其少数同党选择的道路。面对作为现代诗学问题的表达之难,《苍蝇》试图战而胜之。虽然失败是命定的,但正是在对宿命性失败的主动追求中,既听命了表达之难,也罢黜了各种形式的表达之易,最终维护了新诗的现代性。面对作为诗歌主题的表达之难,《苍蝇》则所向披靡,大有破虏平蛮、不打败敌手势不收兵的架势,酣畅淋漓,气势如虹。通过前者,《苍蝇》诉说了现代性的复杂程度,道及了现代性自有表达上的不可能性暗藏其间;透过后者,《苍蝇》想告诉它的读者,必须将表达之难列为现代诗学的头号主题,方能在现代性的不可表达性面前,采取谦恭,但又决不放弃抵抗与试图征服的姿态,为此,《苍蝇》不惜将表达之难冒险作为自己的主题,并将之推衍得饱满、酣畅,而有力。

《苍蝇》体现了这样一种现代性:它不仅不意味着非此即彼,而且不只意味着“既……又”,还反对“既……又”、不信任“既……又”,但最终,又不得不宿命性地求助于“既……又”。表达之难无论作为诗学问题,还是作为《苍蝇》的主题,其难与不难,其不可解决与可以得到解决,都存乎于对“既……又”如此这般的欲说还休之中——对“夏天”的可说与不可说,虽然只是一个也许碰巧而来的小例证,却既内在于《苍蝇》,以至于成全了《苍蝇》,又并非不足为训。如今,新诗在无数人笔下,已经悄然远离了人们对它寄予的希望,不负责任地放弃了自己的义务,走向一种“玩票”式的状态,各种表达之易因此恣意横行,丑态百出,惹人笑话,大大败坏了新诗的名节。《苍蝇》是否意在警告这些状态、这些人呢?但即便如此,又“岂可得乎”?

2016年4月26日,北京魏公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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