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新林 在高歌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声浪中,常闻油画本土化的诸多议论,很是热闹。近年我被书法魅力所吸引,书法的实践与书论的补习,让我感悟良多。 在我国古代东汉时期,有一位名声赫赫的河南人、文学家与书法家——蔡邕,他早西方塞尚、康定斯基近两千年阐述艺术抽象的本质。他在论述书法九势时说:“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这里有三个关键词:自然、阴阳、形势。自然是指书法艺术的源泉,阴阳是指艺术构成的诸多对立统一的元素,形势是指艺术的韵律。用今天的话语说是,书法源于生活,生活中的各种阴阳元素,经过人们编制酿造,形成书法的韵律,产生艺术的审美。 当我们驮着油画工具、撑起画布、面对大自然时,眼前看到的,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天地万物之造化都是我们酿造人类心灵审美的媒介,我们全力将这些客观物象抽象成各种阴阳元素,诸如:黑白、粗细、长短、明暗、方圆、曲直、正斜、宽窄、干湿、疾涩、疏密、枯荣、强弱、软硬、轻重、缓急、刚柔、虚实、开合、肥瘦、显隐等等,以及色彩中的浓淡、混沌、冷暖……而后,将这些阴阳元素任情恣性地编织或谱写成无限可能的与人类精气神相关联的韵律——形势,产生无限可能的审美,诸如:甜美、苦涩、壮丽、畅达、淋漓、深重、苍茫、庄严、轻盈、慵懒、振奋、平衡、险绝、妖艳、朴厚、稳健、飘逸、散淡、妩媚、刚健、老迈……当然是视觉的,也是精神的。一张画,有韵律在,具象和抽象与否,重要吗? 实在说,中国书法除了没有涉及色彩问题之外,涵盖了人类全部的审美内容,甚至比西方人更加深刻和精微。且看唐代书法大家孙过庭在其《书谱》中描述书法前贤钟繇、张芝、王羲之的书法艺术: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古人对艺术与自然之关系和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和感悟远远高于今天的我们,如此美妙,如此深刻。 油画具象,因为具象的塑造,用去了画家很多的心思与时日。谢赫的六法中,应物象形和随类赋彩是具象描写之谓。而六法之首是气韵生动!如果我们在风景写生中对具体景物的描绘时,不能在心灵中运用阴阳元素酿出一种审美的形势,即韵律感,那么这种具象描绘,可以说失去了写生意义,大量的写生失败,皆因没有找到视觉的韵律感。 再说,人体绘画。它是西方油画教学的高级课程。人体艺术是西方美术的精髓,至高的审美境界。自古希腊罗马以来,人体是西方人审美的主要载体,安格尔的《泉》,歌颂少女的清纯;罗丹的《思想者》塑造男性深沉与刚毅的力量;马约尔的《地中海》,洋溢丰硕与肥美……人体艺术作为西方美术的主要语言,讲述神话里、人世间故事的同时,满足人们对诸多审美的需求。 在东方,书法艺术是人们审美的主要形式。清末书法家周星莲说:“字有筋骨、血脉、皮肉、神韵、脂泽、气息,数者缺一不可。不论真楷行草,皆宜讲究。”他讲的这些,全是人的元素,生命的元素,这是西方人体艺术通过体积、空间、色彩等,以具象的方式所追求的目标。我们的祖先没有玩人体艺术,但对于人类生命的力量、欲望和美丽,感悟之透彻,体验之精微,表述之神奇,极为了得!而且其形式局限在有限的汉字笔画的抽象书写中,这一笔一画负载着人生的理想与情怀、品质与人格,乃至历史与文化,如此深重!怪不得,两千多年来,历代书家为握笔、运笔、墨色与工具是那样斤斤计较,甚至争吵不休,“书也者,心学也”(刘熙载)、“与天为徒,与古为徒,皆学书者所有事也”(刘熙载),用今天的话说: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是艺术家一生的大事。 我常想,假设,在我童年时期,能得到很好的书法艺术教育,纯净的童心里的艺术灵性早早得以开悟;假设,在我就读美院的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其教育模式不是西方的,不是苏俄的;假设,我的造型色彩表现方法一直沿着中国古代绘画的传统,并深得书法艺术精髓的催化,我的艺术观、审美观、造型观,一切都将是东方的,中国的,我的现状会如何?可惜,人生没有假设,过往已经成为历练,我们需要的是对中国文化的补习,对中国各类艺术的研究与继承。确认中华传统文化的主场,油画家在这方面显得更为迫切与重要。 林语堂先生说:“一切艺术的问题,都是韵律的问题。”书法如此,绘画如此,油画亦如此。有朝一日,人们能够敏锐地看到中国人的艺术灵性极致的,不仅仅只有古老的书法,还有当今“与古为徒”的经历了中国文化洗礼的油画家创作的油画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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