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居 蒙友人厚谊,在《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刚出版不久即获赠该书电子版,甚是感谢。据安大简整理者的介绍:“《周南》现存十八支简。简背有划痕,简首尾留白,简面下端有编号,为「一」至「十七」、「二十」,其中「十七」残「七」字。缺第十八、十九号简。残缺的简文为《汉广》第三章的「不可方思」、《汝坟》全篇、《麟之趾》第一章和第二章的「麟之」。第二十号简末书「周南十又一」,标明《周南》收诗十一篇,与《毛诗》同。十一篇篇序亦与《毛诗》一致:《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苡》、《汉广》(残)、《汝坟》(缺)、《麟之趾》(残)。”[1]也就是说《周南》在安大简《国风》中是与传世本最为一致的,考虑到互见文献中高度一致的往往是早出内容,这与《周南》排在《国风》之首正可相应。也就是说,《周南》很可能当是《国风》中最早成编的部分。二《南》为东周之诗,陆侃如、冯沅君两位先生在《中国诗史》的“二南”部分、翟相君先生在《二南系东周王室诗》文皆已论。《周南》究竟是什么地方的诗篇,乃至“南”是乐种还是方位还是邦国,两千年来则各种争论久已不决,笔者无意徒费文字重复叙述这个异说纷繁的学术史过程,只在这里说一下笔者的观点。笔者的观点很简单,“周南”即洛邑之南,春秋的蛮氏周边地区;“召南”即召陵之南,指蔡国及其周边地区。《方言》卷一:“众信曰谅,周南、召南、卫之语也。”《卷二》:“陈、楚、周南之间曰窕。”可见周南非楚非陈,但又邻于楚、陈,则唯有陈西、楚北的蛮氏之地可与之相应。召南既在周南、卫之间,则其地当即上蔡之地。周南、召南二地,与《方言》所称“汝颍之间”多有相重合之处。《吕氏春秋·音初》:“夏后氏孔甲田于东阳萯山,……乃作为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令其妾待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殷整甲徙宅西河,犹思故处,实始作为西音,长公继是音以处西山,秦缪公取风焉,实始作为秦音。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破斧之歌》当为演绎自《豳风·破斧》,而《周礼·春官·籥章》中则“豳”称“豳雅”属于“雅”,《毛诗》中《豳》也正在《国风》之末,《小雅》《大雅》之前,若《音初》去掉属于“雅”的东音豳风,也正是以《周南》《召南》为先,继以秦音。《音初》是按东、南、西、北为序,这让笔者想到同样以东、南、西、北为序的《山海经·大荒四经》,与《大荒四经》不同,《山海经》的《山经》、《海外四经》、《海内四经》都是以南、西、北、东为序的,而且《山经》中山名有吴无越是一个非常明显的时代特征,说明《山经》主体当成文于春秋后期、末期,自然这种南、西、北、东的顺序较《大荒四经》更早,因此或可推测《国风》最早的版本可能也曾是以南、西、北、东为序,这样就可以解释《周南》、《召南》之后继以《秦风》。按此推测,则先秦时的《诗经》,当理解为各邦之《风》,大、小《雅》,周、商、鲁《颂》等最早盖皆曾单独为编流行于世,《颂》的合编较早,其次是部分《大雅》,此时《邦风》和《小雅》各篇很可能还都分合不定。安大简中的诗篇盖即《邦风》的一种编辑整理本,从这个角度上说,称安大简《邦风》应比安大简《诗经》更确切一些,故笔者各篇解析将只称《邦风》而不称《诗》或《诗经》。整理者在说明部分提到删诗问题,对于删诗之类的内容,笔者认为,《论语》尚且缺乏可信度,更遑论“删《诗》”之类汉代才出现的所谓“公案”。安大简《邦风》实际上不过再次证明了笔者在《清华简七〈越公其事〉第五章解析》已经提到过的“在先秦时期,不但《诗》、《书》绝非儒家私有财产,且对于真正的经史传承,儒家也绝非居于重要地位。”[2]原因显而易见,安大简《邦风》显然不是从《论语》所说《诗三百》中拆分出来的,只会是当时仍单编流行的《邦风》而非《诗经》,所以才不但字句而且篇章、次第都与今传本有异。也就是说,目前根本没有任何确实证据能证明《论语》所说的《诗三百》这个定编本在春秋末期是真实存在的。这一点都没能证明的情况下,讨论有没有删《诗》未免皆是空谈。 回到安大简《邦风》,整理者在关于《关雎》篇的介绍言:“《关雎》篇的分章,《毛传》与《郑笺》不同。《郑笺》分五章,章四句;《毛传》分三章,一章章四句,两章章八句。简本释文按照《毛传》,把《关雎》分为三章,一章章四句,两章章八句。”笔者则认为,由原诗用韵来看,《毛传》分章也未见得就比《郑笺》可从。既然安大简《邦风》本身没有任何章节标识,则无论分为几章都不能说就符合安大简《邦风》原编写者的原意,对于没有材料能说明原编写者如何分章的这些诗篇,强调如何分章,每章几句,殊为不必。 【宽式释文】 蛮蛮疋鸠,在河之州。要翟淑女,君子好仇。 参差苀菜,左右流之。要翟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弗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展转反侧。 参差苀菜,左右采之。要翟淑女,琴瑟有之。 参差苀菜,左右教之。要翟淑女,钟鼓乐之。 【释文解析[3]】 𨷻〓(關關)疋(雎) 整理者注〔一〕:“𨷻〓疋 整理者注〔二〕:“才河之州:《毛诗》作「在河之洲」。「在」从「才」声,故「才」可读为「在」。《说文·川部》:「州,水中可居曰州,周遶其旁。」毛传:「水中可居者曰洲。」「州」为本字,「洲」乃后起分化字。”[6]才读为在,出土文献已习见,当无需另注。整理者所引《说文·川部》“州”字即已引《关雎》此句作“在河之州”,可见许慎所见本就是作“州”。这里的“州”不排除指的就是晋的州邑这一可能。《左传·成公六年》:“三月,晋伯宗、夏阳说,卫孙良夫、宁相,郑人,伊、洛之戎,陆浑,蛮氏侵宋,以其辞会也。”蛮氏参与中原各国纷争,以此时为最盛,至成公十二年时,郤至聘楚时,据《左传》所记郤至言“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此公侯之所以扞城其民也。故《诗》曰:‘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及其乱也,诸侯贪冒 ,侵欲不忌,争寻常以尽其民,略其武夫,以为己腹心股肱爪牙。故《诗》曰:‘赳赳武夫,公侯腹心。’”所引《诗》篇即为《周南·兔罝》,若所记属实则很可能晋国得《周南》即在公元前585年前后,则可推知《周南》约即成编于春秋前期、后期阶段。鲁成公时,栾书在晋国执中军,正权倾朝野,州邑为栾豹之邑,《左传·昭公三年》:“初,州县,栾豹之邑也。”因此这个时候蛮君欲结援于晋的栾氏,也事属完全可能。 要(腰)翟(嬥) 整理者注〔三〕:“要翟 整理者注〔四〕:“君子好 ◎晶(參) 整理者注〔五〕:“晶 整理者注〔六〕:“左右流之:「流」,与《玺汇》〇二一二、《清华壹·楚居》简三、《上博八·有》简四中的「流」字形同。毛传:「流,求也。」”[14]《尔雅·释言》:“流,求也。”与毛传同,清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二:“流、求一声之转。《尔雅·释诂》:‘流,择也。’《释言》:‘流,求也。’择与求义正相成。流通作摎。《后汉书·张衡传》注:‘摎,求也。’(《文选·思玄赋》作樛,旧注亦云:‘樛,求也。’)求义同取。《广雅·释言》:‘摎,捋也。’捋谓取之也。四章‘采之’,五章‘芼之’,义与流同。《广雅·释诂》:‘采,取也。’又曰:‘芼,取也。’《尔雅》:‘芼,搴也。’搴亦取也。《传》训芼为择,盖谓择而取之,犹流之训求又训择耳。芼者,覒之假借。《说文》:‘覒,择也。读若苗。’《系传》引《诗》:‘左右亲之’,《玉篇》引《诗》亦作覒。(《说文》芼字注云‘艸覆蔓’引《诗》作芼。)又省作毛。《群经音辨》:‘毛,择也。’引《礼》:‘毛六牲’。诗变文以协韵,故敷章不嫌同义。先儒或训芼为芼羹之芼,失其义矣。” 要(腰)翟(嬥) 整理者注〔七〕:“俉 整理者注〔八〕:“求之弗𠭁:《毛诗》作「求之不得」。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引作「求之弗得」,与简文同。”[16]先秦文献中,“求之不得”、“求而不得”、“求之弗得”、“求而弗得”等皆有句例,应该是彼此间区别不大, 整理者注〔九〕:“俉 舀〓才〓(悠哉悠哉)〔一〇〕, 整理者注〔一〇〕:“舀〓才〓:《毛诗》作「悠哉悠哉」。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引作「繇才繇才」。上古音「舀」属喻纽宵部,「悠」属喻纽幽部。二字声纽相同,韵部相近,可以通用。《毛诗·秦风·渭阳》「悠悠我思」,简本「悠悠」作「舀舀」,即其例。毛传:「悠,思也。」郑笺:「思之哉!思之哉!言己诚思之。」”[18]上古音“舀”在幽部而非宵部, 《诗经·大雅·江汉》以浮、滔、游、求为韵,《诗经·豳风·七月》以枣、稻、酒、寿为韵,《诗经·唐风·蟋蟀》以休、慆、忧为韵,皆可证“舀”在幽部,整理者言“上古音「舀」属喻纽宵部”,不知何故。《说文》“舀”字,段注已指出“古音读如由。”由与攸、悠皆通[19],所以“古音读如由”的“舀”可以径读为“悠”,而并非“韵部相近”。“悠哉”又见《诗经·周颂·访落》:“访予落止,率时昭考。于乎悠哉,朕未有艾。”不难看出彼处语气之郑重,因此《关雎》对“悠哉”的借用同样体现出《关雎》更象是外交辞令而非普通的诗句。 整理者注〔一一〕:“ ◎晶(參) 整理者注〔一二〕:“琴瑟有之:《毛诗》作「琴瑟友之」。「有」「友」二字古通。郑笺:「同志为友。」”[22]友当训为亲近,清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说》卷二即以“友之,犹乐之也。故《传》连言‘友乐之。’《广雅》:‘友,亲也。’友为相亲友之称,喜生于好,故义又为乐。犹虞为有,又为乐也。”来补充毛传之说,友无乐义,因此可知当仅取其相亲之说。 晶(參) 整理者注〔一三〕:“左右教之:《毛诗》作「左右芼之」。上古音「教」属见纽宵部,「芼」属明纽宵部。二字韵部相同,声纽有关,当为通假关系。毛传:「芼,择也。」”[23]《说文·艸部》:“芼,艸覆蔓。从艸毛声。《诗》曰:左右芼之。”是许慎所见本也作“芼”,整理者直接在“教”字后括读“芼”,似有可商。安大简《关雎》用“教”而非“芼”很可能关系到安大简编写者认为“教”才是本字,也即安大简编写者理解为这句诗涉及到对淑女进行与新环境相关的各种教导,则此处将安大简《关雎》按今传本来读就会失去先秦时很可能存在的另外的解诗观念。 整理者注〔一四〕:“钟 [1]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69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8/06/05/579,2018年6月5日。 [3] 以下释文及整理者注释皆照录《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原书内容,笔者意见在解析部分给出。 [4]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69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5]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9/09/18/793/,2019年9月18日。 [6]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0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7]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0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8] 《汉语汉字研究》2019年第一期。 [9]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0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0]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3/02/24/254,2013年2月24日。 [11]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0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2] 《辞海 生物分册》第227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5月。 [13] 《辞海 生物分册》第301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年5月。 [14]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0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5]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0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6]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1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7]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1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8]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1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19] 《古字通假会典》第718页“由与攸”、“由与悠”条,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7月。 [20]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1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1] 中国先秦史网站:http://www./2016/07/03/345/,2016年7月3日。 [22]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1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3]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1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24] 《安徽大学藏战国竹简(一)》第71页,上海:中西书局;2019年8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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