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中国书法》2019年第05期,作者孙慰祖。 孙慰祖,别署可斋,一九五三年生,上海市人。现为上海博物馆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艺术院研究员、西泠印社副秘书长、上海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学术委员会主任、篆刻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书法研究中心研究员。 文人篆刻发展到晚清,可以说进入了一个极盛时期。这一特定时期的标志之一,是锐意变法、表现个性成为众多杰出印人的自觉追求,印人在书法、刀法形式以至于格调方面的探索愈益趋于多元化。当然,丁敬、邓石如等流派的潜在影响仍然顽强地表现出来,地域、师承等因素也多少渗入此际一些篆刻家的创作作风之中,但同样明显的事实是,用以往的区域、师承等名派标准来类归印人变得越来越困难。这里,似乎正反映了这一时期印坛不蹈故常的求异时尚。除了创变意识的日益清醒之外,乾嘉以来金石学日趋盛兴的文化背景,为艺术家提供了更为广泛、丰富、深厚的取资条件,无疑也是极为重要的因素。 △金祉卿书画记(徐三庚刻) 徐三庚印风的形成,正是与这样一个时代相联系的。 对徐三庚印风具有较大而且直接影响的,以浙派和邓派最为显见。任何创新的艺术风格,其由来不会是单纯突发的。吸收、分离、组合和通变对谁都不可缺少。徐三庚是在由浙而邓的过程中渐创新体的。他是浙东籍的印人,又生逢浙派广被的时代,早年的这一取径是极自然的。从艺之初,他对丁敬、黄易,特别是陈鸿寿、赵之琛两家的规范显得十分投入。在他的边款文字中,就常以拟意丁、黄为得意,篆法、运刀和章法的习性,都可说是一脉相承。黄易的凝练、陈鸿寿的淳厚、赵之琛的清劲,他皆能得之于心,运之于刀。他的刻款,也是融汇曼生、次闲两家的结果,故结体端严与刀法犀利兼具其长。大致四十岁前的作品,浙派面目占着相当大的比例,甚至在运刀上,终其一生未脱切刀之法,可见浸淫之深。但另一颇有比较意义的状况是,属于他个人的风格,即也早早地显露端倪。倪。如刻于二十九岁的意义的『风流不数杜分司』印,结体布局和刀法已是自家面目。由此看来,即使在步趋丁、黄之时,他仍在孜孜以求别开门径。于是,徐三庚早年的作品中便出现这样的特点:白文印多见浙派手法,而显露其结体个性的作品大率是朱文,这是很耐人寻味的。而两者之间渐趋并轨合辙,则是他中年以后的情形。这也使我们体察到在当时印坛的大势下,他寻求突破的犹疑和艰辛。 △徐树铭印(徐三庚刻) △汪守安印(徐三庚刻) 他的篆法,明显是接踵邓石如而复取《天发神谶碑》《华山碑额》《韩仁铭额》等体势融汇为一的,对此他在边款中亦多有交代。这与当时仍谨守斯冰之体和汉印文字的一般取径方法有所不同。在书法上,他尚碑而不拘泥。徐三庚篆书结体,以中宫紧束,上密下疏,左右垂曳的斜笔舒展其势为特征,飘逸婀娜,圆转生动,故有『吴带当风』之喻。他强调用笔起伏顿挫的意趣和篆隶相参的笔情,这在后期印文中表现得极为充分。以其书入印,风格自显。他对邓石如、吴熙载印风的研讨借鉴也始于青年时期。在清季印坛别树一帜的邓完白,印文突破平方正直的规范,强调书法体势和刀法性格的自然体现。他认为此种『荒率』,『由汉凿印中得来』(『伯敏所作』边款);他还认为『完白晚年苍浑神理,近代惟仪征吴让之能得其妙』(『汪守安印』边款),极有见地。事实上,吴让之印作灵逸、率真的格局和流动便捷的笔意,给予徐三庚的影响是十分深刻的。徐三庚后期的一些白文印,注重文字体态的擒纵自如和行刀的流畅婉转,这些都是汲取邓、吴作风的得力之处。同时他又广泛追溯宋元以至秦汉印艺传统。从他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他对于宋元朱文印有着娴熟的把握和出色的再现力。早年他创作的『怀萱草堂』一类仿宋元印,往往间用冲刀,以求雅妍清润气氛的传达,这是非常得体的。对于战国古玺、秦汉印的多种样式以及魏晋朱文印,他更是分门别类地进行过审美层次上的领悟。 △刘镛印信(徐三庚刻) △分流不数杜分司(徐三庚刻) 因而在创作中,便能撷取不同印式的神韵并且注入自己的情性。还有必要在此一提的是,徐三庚是目前所见率先将封泥(当时尚称『汉印范』,见『登庸印信』边款)文字形式引入篆刻创作的印家。可见他所走过的仍是尚古求变、通古求变的道路。他的视野很宽,涉猎亦深,因而作品样式和风神多姿多样,艺术话言的表现力是丰富的,令人看来有移步换影之感,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徐三庚的新体,恣媚绰约加上用刀猛利不多修饰,神采飞扬,个性分明,在当时的印人中别开新面,成就和影响都是显著的,而且至今仍有强烈的感染力和广泛的借鉴意义。但是徐三庚的部分作品,过分强调自我书风开合展蹙的特质,在表现篆刻作品中的同一性方面,忽略了与整体构图朱白关系的调适及印文书法与印章固有形式规律之间的矛盾,因而多少带来印文的牵强、纤巧和布白上的割裂碎散之失。有的印作,表现线条的刀法也显单薄。这些,尽管我们可以不必对一位当时初创新派的艺人过于求全,但却是今天值得进行多角度思考和继续深入探索的课题。而究其所以,除了审美取向上的某种偏执之外,作为当时一个以艺谋生的印人来说,过多的应酬难免夹杂着某些仓促和粗疏,也限制了他更深入地观照自我和寻求更完美境界的努力。他在『滋畬』一印边款中自谓:『是印余最惬意之作,紫瑜吴兄珍之』。今天看来,他的这一自评,确不为过,而在徐三庚大量作品中也很少见到自许如此。可见,他是颇能自知的。即便如此,作为一位晚清印坛上的篆刻大家,他是当之无愧的。 △涤峰一字月笙(徐三庚刻) 徐三庚生于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卒于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浙江上虞人,字辛谷、袖海,号井罍、上于、大横,又有荐未道士、金罍道士、金罍道人、金罍野逸、翯嘫散人、诜郭、馀粮生、似鱼室主等别号。他青年时代离开家乡,游艺南北,从他的边跋中我们看到,他先后及至杭州、宁波、石门、上海、苏州、武昌、天津、北京、广州、香港等地,其中居留上海最久。当时的沪渎,正是海派画坛繁盛之际,他的篆隶书法和印艺深获时贤欣赏,画坛巨子如张熊、蒲华、任薰、任颐、虚谷、黄山寿等人用印,一时多出其手,故在上海创作最丰。他与金石收藏家沈树镛、岑仲陶、孙憙也很友善。这些交往,无疑为他艺术上的升华带来诸多助力。他的学生不少。晚清另一印人胡䦆请他篆写过印文,有人认为可能曾问道于他。此外日本圆山大迂、秋山白严等也是他的门生,故流风播及东国。后人集辑有《金罍山民印谱》《金罍印摭》《似鱼室印蜕》《金罍山民手刻印存》等谱录。 徐三庚一生浸于书法篆刻,间又喜好竹雕,设计博古文玩,有声当时。他是一位才华多面的艺术家。 △伯敏所作(徐三庚刻) △漢方(徐三庚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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