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颔先生满红残字印 薛国喜 太原的秋天来得特别早,白露一过,一场秋雨,街上便有了落叶,天也渐渐凉了起来。 初秋的夜晚格外安静,我在书房里翻阅资料。忽然,一张印笺从书中滑落。笺纸已经泛黄且有破损,上面钤有两方印。大的一方是刻给友人的,印文为细白文“郑林”,小的一方是作者的自用印,细朱文“颔”。这两方印章都是张颔先生自己刻的,印章红里略带暗青。大的印章下面还写有几行小楷字“仿汉印满红残字,郑林同志教正。一九七七年上元日 ,张颔。”墨色苍茫,字字挺秀。 张颔先生是我最敬重的学者,每每看到先生的照片、手稿甚或墨迹,总不由心生高山仰止的感叹。先生学识渊博,又是谦谦君子,是真正的读书人,让人敬仰。三年前先生飘然离世,我万分伤痛,曾草草写了二十八字以怀念先生,诗云:“道德文章一代豪,杏坛学界失焦峣。而今问学知何去,滚滚江河逐逝涛。” 长歌当哭矣。如今,看着这张印笺,如见先生,泪水簌簌落下。 这方印是刻给郑林先生的,郑林先生是老一辈革命家,曾任山西省常务副省长,山西省政协主席,山西省书法家协会第一届主席,也是著名书法家,其书法古朴浑厚,风骨秀逸。“郑林”这方白文印,印面长宽均约2.8厘米,文字作左右排列,布局疏朗,错落有致,构图落落大气,上下大片的留红凸显印文的空灵多姿,让人联想蹁跹。其字形端正庄重,又不失灵动,且文气浓郁,淳厚古雅,笔画时断时连,刀断笔连,笔断心连。这种似连非连,又断又连,就似潮起潮落,更像是人生的起起伏伏,读来意味深长,令人久久回味。整方印气象宏大,浑成自然,是先生的精心杰作。 汉满红印本是印面久经时间的侵蚀和岁月的沧桑而出现的一种特殊气象,非刻意为之。张先生此印用石来表现青铜铸印的效果,排列大气。笔断处,气仍贯通,营造出若有若无、虚无缥缈、气象万千的虚境。技法高绝,意韵高古,令人百看不厌,可与古人泐。 从印笺上写的文字得知,这方印刻于1977年的上元日。这一天是元宵节,57岁的先生心情应该是愉悦的,中午或许少饮了一些酒。午饭后,孩子们一一散去,家里安静了下来。打开窗户,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抬眼望去,空中白云变幻多姿,春天来了。这时,先生想起了朋友的嘱托,心中一动,于是坐于卧室兼书房的小屋子里,凝神屏气,拿起刻刀,很快就刻下了这方让人难以忘怀、耐人寻味的汉白文印。 临近黄昏,西下的斜阳落在了先生的身上。只见他时而皱眉,时而凝神,时而若有所思……终于,先生放下刻刀,细细端详,微笑着点点头,钤了印,并用工整的小楷字写道:“仿汉印满红残字”。 “满红残字”的叫法我没有查到,我想这应是先生自己命名的。一个“残”字,让这方印有了更多的诗意,也多了几分浪漫的色彩。残的是字,更残的或许是人生吧。 郑老夫人(孙平先生)题写的印笺 我一直相信,善良的人总会在某一节点上得到命运的馈赠。2019年9月22日下午,我在郑林老三公子郑江豹先生的陪同下,走进汾东公寓,走进了郑府,拜见了91岁高龄的郑老夫人孙平先生。 郑老夫人也是老一辈的革命家,精神矍铄,和蔼可亲。当我从老夫人手里接过这方印时,热泪盈眶,激动不已。终于有缘见到它了! 在郑老府上,我仔细端详着这方印,刀痕斑斓,几乎见骨,好似看到了先生当时捉刀、运刀的神情。我读到了先生对文字驾驭的那份自信,更让我体会到先生经历了风风雨雨过后的平静、平淡和平和。先生一生治印不多,但运刀神乎其技,都特别有韵味,这应得益于先生一直用读书来滋养的缘故吧。先生是高贵的,又是孤傲的。他把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和人生感悟,写在了纸上,刻在了石上,留在了天地之间。 我按捺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钤着印稿,感觉特别的温暖。当我将钤好的印笺呈给郑老夫人过目并请题字时,老夫人沉思片刻,提笔写下“翰墨贞谊”四个字。 人生最长不过百年,张颔和郑林两位先生因金石翰墨而相识,又因金石翰墨而结下深厚的友谊,这方印章就是金石文字之交的实物见证,弥足珍贵。郑老已故去多年,张先生也离世近三年,而郑老夫人将此印章保存得还这么完好,真让人感慨万分。不觉,脑海涌现出“金石永寿”这几个字,泪水又一次盈眶。 2019年9月29日夜于润雪楼 张颔篆刻欣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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