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勇 秦庚恩1938年出生,中等身材,略有瘦削。窄长脸,小眼睛,大嘴巴;好说笑,好喝酒,好打架;语速快、步频快、脑子快;好口琴、好演唱、好讲话;为人正直,好打抱不平。 秦庚恩故事很多,今篇只取一二。 一、扒棒子1971年农历八月十六傍晚,月亮似大磨盘挂在赵疃庄东围子墙上空。此时,社员们才陆陆续续从地里走出往家赶。劳动了一天的社员回到家里正品尝秋收的美味,嘟……嘟……急促的哨声响起,人们还未用完汤饭就放下碗筷,提上衣服,顺着哨声跑去。那个年代,全国农村都是这样,过黄河,赶昔阳,跨长江。 学生放秋假四十二天,我也自然就成了队里的半劳力。 我家是第三生产队,秦庚恩当队长,刚才吹催命哨的就是他。 有人问:“今晚干什么活?”“扒棒子(剥玉米)。”队长答。队长头里走着后面跟着几十号社员。 那个年代,社员起五更爬半夜是正常事,农忙季节,应该这样,不这样认为不正常。挂在社员们嘴边的口头禅:三秋不如一麦忙,三麦不如一秋长。在这个农忙季节,家家户户,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也无论是病人还是孕妇,劳动力不用说,都投入到农忙里去。老人失去劳动能力了,还要在家做饭、烧水、看孩子。 我队场院在庄外,离庄约三里路。 场院里堆着如长城的棒子。队长发话了:“都听好,今晚要把这些棒子扒完,几点扒完就几点回家困觉,个人扒个人的,最后称称,一百斤二分!”霎时,满院子唰唰声。有人向队长说:“队长,开开灯吧?”“开什么灯,就属你毛病多!”队长这一嗓子,满院子鸦雀无声了。过不多时,队长坐在棒子堆顶上说:“为了提提大伙的情绪,我用口琴吹几首歌,大家同意不同意?”一群姑娘齐声说:“中!” 秦庚恩吹口琴有些年头了。在他上完小时,学校里有个姚老师文艺水平很高,他把班里的学生分成几个小组,每个小组学不同的乐器:口琴、笛子、二胡、京胡、锣鼓等。庚恩的口琴是从这里开始的。 姚老师很喜欢庚恩吹口琴,庚恩的嘴特别适合吹口琴。尖嘴唇,嘴又宽,牙又向外呲着,口琴在嘴里有一半多。嘴含的越多口琴发出的声音就越好听,节奏感就特别强。据庚恩说,上海还是北京有位口琴大师,为吹口琴,嘴巴做了放宽手术。姚老师和秦庚恩说:“庚恩啊,你是块口琴天才。无论从哪个角度说,你在口琴上是完美无缺的,除非你不认真,不走正道”。 我在前面的《北海道》刊里曾经说过,我村能歌善舞者众多,这些能歌善舞的大部分出自我队。比较数得着,能参加地区调演的有秀英、美丽、大娥、小凤、娜娜、秀花、美霞、学兰、大美、小白、小美等十几人。 我队一般大的姑娘有二十八个,再加上大几岁的,小几岁的,弄共总有四五十个姑娘。这四五十个姑娘围了棒子堆一圈。豆蔻年华的姑娘,活力奔放就有“此音惟有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寻”了。 口琴起,姑娘们唱: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山下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歌唱…… 紧接着又唱起了《珊瑚颂》: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 有姑娘喊:“包子(庚恩外号,嘴长的像包子,乳名宝恩又有一个“宝”字,父母又经常喊他“宝子”而得名。)你再吹个《敖包相会》吧? !”晚饭时他喝了口酒,再加上姑娘们互动,这一来,庚恩的情绪升级了。他开始在棒子堆上跳起来了。一会向东歪,一会向西倒,口琴节奏打的那个绝。头也摇,身子也晃,腚也扭。晚上看不清楚脸,可能想象出:闭着眼,流着哈喇子,上唇紧紧包着口琴,嘴还时不时像金鱼在水里一样一张一合的。 生产队里有个惯性安排,场院里的活一般安排老弱病残孕的社员。若遇晚上非加班不可,壮劳力才上阵,如麦收打场、码垛。扒棒子这类活是妇女们干的。我是男生,是个半劳力,自然就安排挑棒子皮,过过称这类活。 四五十个姑娘围着棒子堆一圈,跟着庚恩的节奏唱着,真是一场院歌,歌声场院盛不了,就又飞去了田野。 棒子堆在变小,姑娘们身后光腚棒槌在月光里看似大梯田,层层叠叠,场院西边的棒子皮成了一大垛。 月光离西方地平线还有三杆子高,庄里的鸡开始叫了,牲口棚里的灯亮了,车把式开始套车了。庚恩停住口琴说:“闺女们,累不累?”姑娘们齐答:“不累!”“困不困?”姑娘们又齐答:“不困!”“快明天了,回家睡上一小觉,天一亮,今晚在场院里的所有干活的都去东北坡割豆子,谁不去就扣二十分!散吧!”大伙不解的问:“扒的棒子不称秤了?”队长说:“称什么?我吹口琴,你们唱歌,权当联欢晚会了!”满场院笑了。姑娘们起身扑打扑打身上的棒子皮、棒子缨、棒子粒,又唱着“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回家了。 二、开会庚恩好喝酒,几乎天天喝两顿。他是队长,外事活动就多:公社开会、大队开会、小队开会,一年一度还要参加地区里三级干部会议;逢五去买牛,排拾去卖牛;购种子,买化肥;钉马掌,钳牛蹄;缴公粮,卖余粮;地调出,地调进;压麻什,翻烟棚;东家媳妇满月,西家孩子生日;老爷寿辰,孙子定亲;外出的临时工,欠口粮款的工人户;修河道,填大湾;挖井,刨坟;盖屋批地等等吧。一个生产小队五六十户人家,谁家还没有个大情小节的,都得请这个队长打个谱。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亲爱的队长酒瘾就有了。 生产队开会根据季节、农活轻缓地点不同,开会一般都在晚上,这样不耽误农活。冬春一般在场院屋里或在社员家里,夏秋一般在场院或大街上,农活特别紧时,就在地头上。 1971年冬天的晚上,队里要传达中央关于清理阶级队伍的一个文件。大队要求,本次会议副队长召集,队长传达文件。会场就设在副队长秦庚生家里。会议要求基本劳动力必须参加,二等劳动力旁听,没有劳动力的户出一个人参加就行。我家里没有劳动力,我是学生,正好是星球六,母亲就派我去了。 会议时间是晚上七点,七点前社员们陆续到了。炕上、地下、锅台上、风箱上、水瓮上、面盆上,三间屋挤了个满。队长位置炕头上,副队长位置是坐在炕沿上还要扶着桌子,自然就是里间屋的正面。时间到了,副队长点完了名,队长还未到场。副队长就又布置了近几天的扑撒烟叶、拉尿、推脏土、填大池、修电机、拾掇马车等活。 当时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针对的是地、富、反、坏、右分子。队长叔秦玉见就是五分子之一,他也是我队里唯一一名五类分子。赵疃是个宗族庄子,他叔又没有什么民愤,和社员没什么区别。这个会没要求五类分子在场,只是一般传达。秦玉见作为社员而参加了这个会。 时间到了八点队长还没来。有的社员睡着了,有的在相互说话,还有的在抽着闷烟。如此场景,他叔沉不住气了说:“散会吧,他保准去喝酒了。”这个准啊,他叔话音未落,屋门口说话了:“秦玉见,今天这个会就是给你开的,你要老老实实,不然就打倒秦玉见!”一边说着,一边东歪西斜地去找他尊贵位置。他穿着鞋子上了炕,一腚坐下喊:“副队长,点名了吗?”庚生答:“点了好几遍了!”“谁没来?”庚生答:“都来了,一个不缺。”“都来了,秦玉见来了吗?”他叔玉见在外屋喊:“来了!”“大家伙认识秦玉见吗?”大家伙不耐烦地说:“认识!你一遍一遍的吆喝什么?”“这是谁说的?”你敢顶撞我?你认识秦玉见?我是他叔我都不认识他!你知道他解放前干了些什么?!秦庚生,再点点名!”大家伙看到他真的喝大了,大家就不言语了。秦庚恩闭着眼,喘着粗气,一遍遍喊点名。庚生也不厌其烦地点,社员就不厌其烦地答到。 文革期间,生产队长、大队书记都是受武装部保护的。队长、书记骂了你,打了你,你也不敢还手,甚至顶嘴都不能。 庚恩见了酒就不是他了。平时他为人很好,处事得体,为社员们出了不少力,处理事比较公道,社员都很顺从他。 社员看到他这样,也就都不再搭理他了。你点你的名,我答我的到,你睡我也睡。 闹钟指向了十点。庚恩一边打着呼噜,一边用手挖着痒痒,时不时嘟囔着说:“玉见来了吗?”他叔无奈地说:“俺侄子真孝顺,睡着觉还念叨我!” 他害渴了,睁开那醉眼“爱英(他老婆名),给我倒点水哈。”瞅了瞅满屋人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他叔说:“今天是小福生日(庚恩的未满周岁的孩子),都来喝生日酒啊。”霎时他傻眼了,和他叔说:“你看菜也没买,酒也未打,爱英又走娘家去了,饼也没擀。叔,改到明天晚上行啊吧?”他叔趁机给社员们递了一个眼色。大伙都说:“行啊,明天下午散了坡就都到你家来喝酒。”“好,好,好!啊呀,实在是对不住大伙,太不像话了。”他就在炕上,给大伙深深鞠了一躬。 秦庚恩的故事很多,限于篇幅和时间,就此止笔吧。他的打架、走丈母娘家掉到圈里、抓小偷、酒后与黄鼠狼对话更是让人笑得掉了牙。 ——本文刊载于2016年《北海道》秋季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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