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3)

 滄州僕臣 2019-10-23

 一天依旧沉浸于书稿的编校之中,还有10来页就改完了,脑细胞有些肿胀,脑袋有些不转儿,还是用自己感兴趣的思考进行调剂吧。继续重温牟宗三先生的文字“疏通朱陈所争论之问题之意义: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之综合义理规模”。重温前,还是自己说两句,用自己的话说出自己读过的大师经典的意蕴,即使有偏颇与不契之处,也表明自己的思考在其间,包涵的是某种永无止境进步的乐观主义在其间。牟宗三先生对于英雄与圣贤的精神生命的解读,让我浮想联翩的思绪如下。其一,对于英雄而言,当达到一定境界,必然会推动其产生更高的理性智慧的向往。英雄在自恃是“真命天子”之时,也会渴望只有理性的精神生命给予的永恒,虽然自有其不自觉之处,但也会了悟,尽气只为天才,从格调上,是低于圣人之理性的精神生命的,因为理性生命知有无限者超越而在上,由此,天资气质无限顿缩为有限,亦如刘邦晚年顿悟,事业本身无价值,只是昙花一现,一点浮云过目而已,但事功依理性宇宙而有价值。尧舜毕竟是尧舜,其事业虽亦是昙花一现、浮云过目,但其德则与天地并寿。其二,圣人站在德性与理性通权上而降格考量,自会承认英雄生命开拓的客观事功,但这是圣人之主观心量、识量、智慧达到一定境界使然,心量只是容得下,识量只是见得到,智慧只是看得彻。而不是从英雄情欲生命发挥立场上肯定其本领大而称羡。就像两位将领取得同样的丰功伟绩,而在一位将领眼里士兵只是战略工具而已,而在另一位将领眼里士兵不仅是作战工具,还是独立鲜活的生命。那么面临生死关头,哪位将军更容易作出决策呢?很显然是前者,因为他不必忍受心智成熟且有仁者之心量、识量的人所经历的痛苦。而最好的决策者,愿意承受其决定所带来的痛苦,却毫不影响其作出决策的能力。这谈何容易,到哪里找圣雄?其三,为什么圣贤即使知道人世间百年不会一遇“圣雄”,依旧笃定理性、德性才能为历史判断立纲维?这也就是唐君毅先生所言的“支配自己,是比支配世界更伟大的工作”,也是牟宗三先生所言的“征服世界易,征服自己难”的意蕴。因为无论对一个民族的精神生命还是对一个人自身的精神生命而言,无论有多少条件,足以促使你产生某一行为,必须经过你作为行为的主体之认可,不管是有意或无意的认可,会让你看到“这就是我”,通过行为看到自己的“意志”的样子,就是一个看似最高贵、善良的人,在足够多的岁月中也会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人,不是神,不是神圣意志,内心总有杂驳。所以才有精神成长、精神辩证法,就像一个人再也不会穿儿时穿的衣服一样,长大了也再也不会做儿时做的荒唐事。这就是自身精神生命的成长,而成长的最高处是成圣成贤。这对于一个民族精神生命亦是,以史为鉴,民族的精神生命才会生生不息,即使是永远达不到的理想,仍是光明所在、希望所在,是生命有限却渴望无限心灵的人对美好的永恒向往……好了,还是看牟宗三先生高屋建瓴的解决之道吧。

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3)

十三、宋明儒对于历史大体只具备道德判断:理性只停于知性之抽象阶段中
    何以言朱子唯是道德判断,只停于知性之抽象阶段中? 此观其与同甫往复之辩言,即可知之。朱子答陈同甫书云:

“夫人只是这个人,道只是这个道,岂有三代汉唐之别?但以儒者之学不传,而尧、舜、禹、汤、文、武以来转相授之心不明于天下,故汉唐之君,虽或不能无暗合之时,而其全体却只在利欲上。此其所以尧舜、三代自尧舜、三代,汉祖、唐宗自汉祖、唐宗,终不能合而为一也。(案:此先根据德性本体予以批判的鉴别。) 
    “今若必欲撤去限隔,无古无今,则莫若深考尧舜相传之心法,汤武反之之功夫,以为准则,而求诸身,却就汉祖、唐宗心术微处,痛加绳削,取其偶合,而察其所自来,黜其悖戾,而究其所从起。庶几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有以得之于我。(案:此只透显本体,借以对于汉祖、唐宗之心术微处,作道德的判断,并以历史视作引证本体(常经、通义) 之事例。至于此本体在历史方面如何实现以真实化历史,则置而不论。此即本体在历史方面只停于知性之抽象阶段中。) 
   “不当坐谈既往之迹,追饰已然之非,便指其偶同者以为全体,而谓其真不异于古之圣贤也。(案:同甫亦不是追饰已然之非,只是站在生命立场,正视其原始价值。而朱子从批判的鉴别上,对其利欲之私作道德的判断,此亦并非不是,只是不能引进历史判断以真实化历史。故德性本体只停在主观状态中,而于历史方面,则见本体只停在知性之抽象阶段中。) 
   
“且如约法三章固善矣,而卒不能除三族之令,一时功臣无不夷灭。(此指汉祖说) 除乱之志固善矣,而不免窃取宫人,私侍其父。其他乱伦逆理之事,往往皆身犯之。(此指唐宗说) 盖举其始终而言,其合于义理者常少,但其不合者常多,合于义理者常小,而不合者常大。但后之观者,于此根本功夫自有欠缺,故不知其非而以为无害于理,抑或以为虽害于理,而不害其获禽之多也。”(案:此即对于英雄情欲生命作道德判断。殊不知英雄本不能十分清洁。不必说私生活之乱伦逆理,即就其打天下治天下之措施言,在以往之政体下,其不合理者盖多至不可胜言,总其根源,在“家天下”之大私。而“家天下”之大私是客观的政治上的制度问题。道德理性要作批判的表现,首先应对此而言。如是,对于政治与历史方见切题。今不于此措思,徒就英雄情欲生命于私生活方面之乱伦逆理,以及就英雄角逐,利欲胶漆场中,散见之悖戾无道之事象,作道德判断,而期望其正心诚意,作慎独自律的工夫,宜其隔靴搔痒,被讥为迂阔也。此并非不对,乃是不切。不切,则人淡漠视之矣。此同甫所以说:“一头自如此说,一头自如彼做。说得虽甚好,做得亦不恶。”同甫如此说,已是万分客气了。此为两不相应。道德判断而至于两不相应,则道德理性即退缩而停于主观状态中。而情欲生命亦停于其原始状态而自行泛滥。所谓相应不相应,是因问题层面不同而说。朱子要批判汉唐,固不应只就散见的主观之私说,当客观地就家天下政体之大私说。这里一私,无往而不私。为此一私,可以无恶而不作。不在这里说话,而只就散见的主观之私说,纵使这里做得十分好,亦不过如三代,而三代却仍是“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也。义理之光照察利欲之私,不照则已,一照,当无往而不照。散见的主观之私固应照及,而家天下之大私更应照及。“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不亦圣人之所已说者乎? 从政治历史方面说,此是天理之公之总纲。以往儒者在君主专制政体下,压缩既久,遂不复向此措思矣。或偶有忆及,亦不敢直伸其辞,只能纵脱空言。若能正视而蓄之于心,则一遇此问题自能中肯切要而谈矣。即不敢明谈,亦可于微言寄大义。而况圣训固在乎? 今迂泛不切,可见已不能正视而蓄之于心矣。至若同甫,则又想察其情而曲为之说,已根本视为当然。所谓“不总之于一家,则人心何所底止?”可见诸儒当时固已不能公之于辞,且亦不能默逆于心。故宋儒讲学只能立教,退而向内圣方面发展,以对治佛老。此则能畅所欲言,而无禁忌。至若历史、政治,则根本是消极的,而亦甚隔也。) 
    案:朱子义理之光之照察似已能意识及君主专制,家天下之大私,尊君卑臣之不合理与非礼。彼在《语录》中,已时有提及。如弟子问变法,朱子答以后世一味尊君卑臣如何能变法?在君主专制家天下之大私下,根本处是不能动的,如何能变得?此吾所以说只有革命,而无变法。朱子之称三代,贬汉唐,亦如孔子之称尧舜,俱为理想主义的。盖中国君主专制政体自秦用法家以后具其形,汉继之而不能变。惟西汉儒生犹争论此问题,俱不以家天下为然。可见尚未成定局,(至少在意识上) 故有禅让五德终始之说,而酿成王莽之不流血而转移政权。王莽之乖谬阴私,是中国历史之大不幸。至东汉光武后,专制政体始成定局,亦无有再议之者矣。(凡此详解俱见吾《历史哲学》)宋明儒者以能大展义理之光,故时能照及,而不敢畅其辞。压缩既久,则淡然矣。又以道德意识强,只重纲常、人道、人伦之大本,而于政治历史处之曲折,则不甚措意,重内圣而忽外王,如二程便不甚意识及此,此亦有讲学本质之所函。而意识及此,亦为其讲学本质之所函,盖义理之光、天理之公之照察,原则上固不应有局限也。其局限之因缘是事实上的,偶然的。而依理想主义称尧舜、三代,则是其本质。重王道,重礼乐,反专制,反刑罚,严理欲之辨,贬视五伯汉唐,其中之函义皆有托古之微言,甚深之委曲,吾人固不应表面视之也。
    又案:黄宗羲云:“止斋(陈傅良) 谓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此同甫之说也。如此则三代圣贤,枉作工夫。功有适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济,何必有理?此晦庵之说也。如此则汉祖、唐宗贤于仆区不远。盖谓二家之说,皆未得当。然止斋之意毕竟主张龙川一边过多。夫朱子以事功卑龙川,龙川正不讳言事功。所以终不能服龙川之心。不知三代以上之事功,与汉唐之事功回乎不同。当汉唐极盛之时,海内兵刑之气必不能免。即免兵刑,而礼乐之风不能浑同。胜残去杀,三代之事功也。汉唐而有此乎?其所谓功有适成,事有偶济者,亦只汉祖、唐宗一身一家之事功耳,统天下而言之,固未见其成且济也。以是而论,则言汉祖、唐宗不远于仆区,亦未始不可。”(《宋元学案:龙川学案》案语) 宗羲已提到汉祖、唐宗之事功只是其一身一定之事功。未见其能是“成济天下”之事功。足征宗羲已意识到天下之大私矣。(宗羲抱忘国之痛,著《明夷待访录》,对此感之最切,故言之亦较宋儒为甚。) 在家天下之大私下,无真正事功可言。道德理性之为批判的表现,首先应在此客观的政体问题上具备事功之模型,如此方为切要。盖此是成济天下之事功也。
    又案:叶适云:“尧舜、三代之统既绝,不得不推汉唐。然其德固难论,而功亦未易言也。汤武不忍桀之乱,起而灭之,犹以不免用兵有惭德。谓之功则可矣。光武宗室子,志复旧物,犹是一理。汉高祖、唐太宗与群盗争攘竞杀,胜者得之。皆为己富贵。何尝有志于民?以人命相乘除,而我收其利,犹可以为功乎?今但当论其得志后,不至于淫荒暴虐,可与为百姓之主刑赏足矣。若便说向汤武,大义一差,无所准程。万世之大患也。”(《习学记言》,《宋元学案·水心学案》上载) 准此,则水心亦不以汉唐为真有功业也。已意识到其“皆为己富贵,何尝有志于民”?此即朱子所谓根本田地全体只是利欲之私。“何尝有志于民”一语,在此,不可轻看。上言“为己富贵”,算不得功业。则“有志于民”方可成客观的真功业。“有志于民”即公心也。此等处,同甫全不顾及:不管什么功,反正有本领。此即其拨开批判的鉴别,唯是重自然生命之原始价值也。故云:“眼光如漆者,开眼即是”。不管其“所有”的是什么,亦不管其“能是”的“田地根本”是什么。同甫说“人欲如何主持得世界”?言外汉唐能主持得世界,故不会完全是人欲。殊不知无真功业,即不能真主持得世界也。
    又案:象山云:“秦不曾坏了学脉,至汉而大坏。”象山说此话之底子,其眼目当然很高。儒者继承孔子之称尧舜,当然不会看得起秦汉以下。但何以说学脉至汉而大坏?归根结蒂还是君主专制家天下之大私一问题。秦不过一时之硬来,其恶显。至汉反不上去,遂落下来而成定局。尧、舜、禹、汤、文、武相传之心法不明,而礼乐王道之盛亦不可复致。此所以至汉而始大坏也。儒者以圣王为政治上之最高格,此在根本上是反英雄情欲生命之非理性,故贱视五霸以及汉高祖马上得天下所开之英雄。此吾于《政治神话》中已论之详矣。当然孔孟以及宋明儒者之称尧舜三代是理想主义的,而现实历史则是实际之演进,尧舜三代事实上固不必如儒者之所称。但此理想实表示对于政治、历史作一批判的鉴别,先从理性上立一理想之规模,然后始期以更高之实现。人事实上实际演进是另一线,从头起即并无如此之理想,儒者不过把理想放在历史之开端,托古以言之,这是把理想置于后,而不置于前,实际上是应置于前而须自觉奋斗以实现之。纵然如此,儒者对于现实之批判的鉴别而要求理性之更高的实现,总是对的。问题只在“如何能引进历史判断以真实化历史”。不能进至此,则批判的鉴别只表示一道德的判断,而理性本体亦只停于知性之抽象阶段中。此所以为消极的也。若认尧舜三代事实上即已如此,而又只停在知性之抽象阶段中而不进,则三代后之历史即无法讲。只缅怀过去,鄙薄后来,此同甫所以有“架漏过时”之讥也。故必须从批判的鉴别进到“真实化历史”之阶段,然后对于政治、历史始能有积极的思量。有积极的思量,然后始能自觉地创造历史,向理性之更高的实现而趋。宋明儒讲学,内圣方面为积极的,对治佛老可以畅行无阻,故其大成只在立教,而对于政治、历史之外王方面,则为消极的。只作到批判的鉴别一步,此为九转丹砂之预备阶段。而真正“真实化历史”之工作,则有待于今日。能自觉地真实化历史,始能自觉地创造历史,而“历史为精神实现之过程”一义亦于焉极成而无疑。

十四、对于政治与历史作积极的思量;不自英雄与圣贤之“作用”处想,而要自客观政体方面作“架构”地想
    吾这里所谓积极地思量政治与历史,既不是着重于英雄情欲生命之恢廓得开,亦不是企求于圣贤德性生命之功化。因为这都是自“作用”处想。看重英雄或圣贤之作用,此都落在直觉主义、主观主义、命定主义,此对于自觉地真实化历史与创造历史乃是不切的。故吾所谓积极的,不是从“作用”处想,因为这是主观的,而是从“架构”处想。因为这是客观的。要积极地正视政治与历史,而成济真正之事功,不能不是客观的。道德理性要作批判的表现,对于政治历史要作批判的鉴别,首先应在“家天下”之大私处说话。而此大私乃是历史演进中客观的政体问题。鉴别此大私是“天理之公”之客观表现之总纲。其次关于国计、民生、社会、经济、礼乐、教化各方面,都应当先从制度方面当作客观问题而鉴别之。此梨洲所谓“统天下而言之”,叶水心所谓“有志于民”是也。此都是“天理之公”之客观的表现。如自由、平等、正义、公道等都是客观表现的大眼目。总得先掌握住几个有关全体人民幸福的大眼目,然后天理之公方可有客观的表现,而由之以作批判的鉴别,(鉴别其究是天理之公,抑是人欲之私) 亦方可说是客观的。从客观方面,作批判的鉴别,问题的形成,而期在实践过程中求解答,方可算真正的客观的事功。这从客观方面作批判的鉴别与问题的形成,便是吾所谓从“架构”处想,而不是从“作用”处想。
    所谓“架构”,依以下两义定:其一,从自己主位中推开而向客观方面想,自己让开,推向客观方面,依此而说架构;其二,推向客观方面,要照顾到各方面,而为公平合理之鉴别与形成,依此而说架构。在如此方式下表现道德理性与天理之公,亦可说是道德理性之架构的表现,而重英雄之本领或圣贤之功化,则可说是理性之“作用的表现”。由英雄本领而来的作用,则是自然生命之原始的,非批判的、有夹杂的;由圣贤功化而来作用,则是精神生命之神通,虽是精纯,然亦非批判的。故皆为直觉主义、主观主义、命定主义,而不可以与民共之,由客观的实践以实现。此批判的、架构的表现甚为重要,此则能多方撑开、多方承认而共成一是。而作用的表现则皆是浑全的、整一的,而不能撑开“多”,皆是“非全即无”的,故不能“与民共之”“与时偕行”:不能与民共之,即不能“传”;不能“与时偕行”,即不能“继”。故从“作用”处想,不能真实化历史,亦不能积极地自觉地创造历史,而架构的表现,则是直接跟“理性本体”来,而却是暂从主位让开而为一“曲”。由这一曲,客观义成。此客观的架构表现对圣贤德性生命之作用表现言,为次级的,但此次级的一曲而可以通出去,以完成一大作用,此亦可说是德性的作用之客观形态。(圣贤的作用的主观的形态) 对英雄情欲生命之作用表现言,则是笼罩的,期以此架构表现纳英雄生命于轨范之中而不使之泛滥,此真作到陈同甫所谓“千涂万辙,卒走圣人样子不得”也。如此方可“窒英雄豪杰之口而夺其气”。此架构表现为积极地解决政治问题,自觉地在实践过程中以引生历史、真实化历史,以成济真正事功之总枢纽。
    中国文化中,自墨子起即有要求事功一暗流,陈同甫其一相也。颜习斋、李恕谷,又其一相也。乾嘉考据,则其变形也。今之科学方法又其一变形也。而皆一方引不出事功,一方又反对理性本体,反对尧舜相传之心法,故皆不知事功形成之关键,故亦不能实现其要求。陈同甫是英雄主义的作用表现。颜、李是事务主义的表现,墨子是直接反应的原始的实用主义之表现。此中惟顾、黄、王能得其正。顾虽反阳明,而不反程朱。其精神虽有与颜、李相似处,然比较为正大。故顾黄王列为一系,而与颜李不同也。宋明儒者肯定理本体,肯定尧舜相传之心法,但于事功则是直接期望圣贤德性生命之作用表现。而以二帝三王为实际上之见证。吾总说,孔孟称尧舜是理想主义的,现在宋儒再益之以三代,亦仍是理想主义的,而置家天下之私于不问。至于圣贤之作用表现,境界固高,然吾已谓其不能“与民共之”“与时偕行”。而圣贤之本质,事功之作用其余事也,因非其本质之重心所在,亦非其中心所在。故明道云:虽尧舜事业,亦如太空中一点浮云过目。而由此路以言事功,若不能真至圣贤之作用,则人必讥其迂阔而无用。故颜习斋谓北宋出如许圣人,不能免徽钦之北狩,南宋出如许圣人,不能免帝邴之投海。圣人固如此乎?此固无理之讥,然可知徒由圣贤作用以言事功,不足以成事功,则无疑。此其故即在缺架构表现之一环。然一言架构表现,则不能不肯定理性本体,不能抹杀宋明儒所讲之尧舜相传之心法。此种本源之学仍须讲。因为此是义理之光之发源。谓其“不足”可,谓其“不必须”则不可。此义陈同甫不知,颜、李不知,顾亭林且亦不知也。等桧以下,则无论矣。兹仍就同甫而言之。
   十五、精鉴历史须通三关:道德判断与历史判断之综合,生命与理性之统一
    同甫答朱子云:“一生辛勤于尧舜相传之心法,不能点铁成金,而不免以银为铁,使千五百年之间成一大空阙,人道泯息而不害天地之常运,而我独卓然而有见,无乃甚高而孤乎?宜亮之不能心服也。”不能点铁成金,只表示朱子只是道德判断,尚不能引进历史批判以真实化历史。至于“不免以银为铁”,实非“以银为铁”,乃只是从批判的鉴别而有所抑扬,不以自然生命之原始价值为满足。至于“我独卓然而有见,无乃甚高而孤乎?”实不可轻看此“卓然有见,甚高而孤。”若诚卓然有见,则必甚高而孤。“甚高而孤”是见道之第一关,所谓“截断众流”关是也。此只是未能通出去。然要通出去,必先经此第一关。不经此第一关而便云通,皆是自然生命之原始价值,皆是“第一自然”中事,不足语于精神生命之建立。尧舜相传之心法,虽经孔孟之一点,然澈底澄清,而自觉地要透认此“性体”之自己,则始自宋儒。故宋儒此步提炼实可说是“得不传之绝学”。此实是历史中一件大事。实应郑重而宝贵之。虽只“唯是提炼此性体”,而未至通出去,然只作到此第一关,已是不凡。唯是提炼此性体,依黑格尔之思维说,便是透显此性体之“纯普遍性自己”,此虽在抽象阶段中,尚未至与特殊者合一之具体圆融境界,(此就政治、历史言,是如此,若就主观实践说,则宋明诸大儒实皆不只停在“纯普遍性自己”一阶段中) 然此性体要必先经过此抽象阶段(截断阶段) 而后始能“自见其自己”,此是遮拨一切葛藤牵连,而唯是认证此“性体自己”之一步。遮拨一切葛藤牵连,即是从感觉经验世界中提炼出来,将一切感觉成分刷洗净尽,而唯是呈现此性体之自己。此是逆反之功夫。剥落一切感觉成分即是不与特殊经验相牵连,故云是抽象,而逆反而证之“性体自己”即是一“纯普遍性之自己”。此即为性体之“在其自己”。从历史上说,当人类能自觉地引证其“性体之自己”,从习惯中、自然生命中、不自觉中、浑沦中超拔出来,而引证此本体,以自觉地进到精神生命,使道德实践,创造真实的人生,成为可能,这当然是人类的跃进,不平凡的一步。说是“得不传之绝学”,亦是实语。因为在习惯中、自然生命中、不自觉中,即是“不传”也。谁能透此一关,谁即独卓然而有所见。此当然是一种孤高的卓然。凡是逆反之透显皆是“孤高”。问题只在如何能由此再进到第二关(涵盖乾坤) ,乃至第三关(随波逐浪) ,而归于平平耳(理性与生命之统一) 。即就政治、历史言,依此理性本体以为批判的鉴别,“统天下而言之”“有志于民”,从客观方面而为架构的表现,那便是进到第二关。(以义理之光,批判的与架构的,涵盖乾坤) 再从动的观点,升举转化的立场,引进历史判断以真实化历史,成济真正之事功,那便是进到第三关。(理性与生命之统一,理性之实现) 宋明儒者对此第二关只停在批判的鉴别之主观形态中,未至架构的表现之客观形态,此即第二关有所不尽。因第二关不尽,故第三关亦是停在圣贤之作用表现,主观形态中,而不能引进历史判断以真实化历史,此即不能有真正之第三关,此即前文所说朱子唯是道德判断,理性本体只停于知性之抽象阶段中之意也。朱子未能至第二、三关,此是其不足处。然若谓论政治、历史,求济真正之事功,而可不经此第一关,轻视尧舜相传之心法,宋儒所得之不传之绝学,则决断然不足以与论政、史与事功。陈同甫不能正视此理性本体,故只落于自然生命之原始价值而不自知其非也。故理性之架构表现足以完成德性生命之作用,反过来,圣贤德性生命之学之讲求,所谓心性之学,义理之学之讲求,虽其本质只在成圣成贤成德立教,不在成事,然亦足以使义理之光常在,使理性本体能常“自见其自己”,而不走失,则亦足以为一切光明之源泉,护住一切批判的鉴别,架构的表现,使之常自见其自己为从理性本体而来,而不悖于天理之公。(否则,理性走失,则架构表现亦可堕落平沉,往而不返,其弊亦不可胜言。见拙作《理性之内容的表现与外延的表现》一文) 然则虽不言事功,而唯是护住此心性本体,令自家生命常惺惺,心地常清和,照察常分明,则其为功已不少矣。而可妄讥责乎?

    十六、儒学、心性之学、成人成圣之学是一,亦决不可轻忽
    同甫云:“向来儒者所谓只这些子殄灭不得,秘书便以为好说话,无病痛乎?”子曰:“今不欲天地清明,赫日常在。只是这些子殄灭不得者,便以为古今秘宝。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画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仅如缕耳。此英雄豪杰所以自绝于门外,以为立功建业,别是法门。这些好说话,且与留着妆景足矣。若知开眼即是个中人,安得撰到此地位乎?”此皆轻薄反动话。不知“理性本体”之重要也。只要“这些子殄灭不得者”能护得住而使之常在常见,则即是“光明宝藏”,足为一切价值之标准。(明道云:“只有这点子秉彝,卒殄灭不得”) 有何病痛可言?只要理性本体常在,义理之光常照,虽当未能进至架构表现时,英雄豪杰可一时“自绝于门外”,然而总范围而照察之而不令其终绝。及至控勒部署以见天下之公是,则虽欲自绝而不可得矣。同甫急切于功利,以提炼护持此“泯灭不得者”,一时重在收敛,而未能通出去以成济事功,便轻视此“泯灭不得意”,认为有病痛,只是妆景之子说话。并认为“气力”所在,便是道之所在,除此以外,别无所谓“卓然泯灭不得者”。故曰:“汉唐之贤君,果无一毫气力,则所谓卓然泯灭不得者,果何物耶?”道固赖人以存,但只是“气力”一层,只注意自然生命之原始价值,则道之存在只偶然耳,亦不能有真正的实现。人类精神之表现,历史之发展,不如此之直接平铺也。同甫虽重功业,而不知功业之艰难,只知气力之可爱,而不知英雄之病痛。将道只推向气力之一层,以为如此可以纳英雄豪杰于门内。殊不知如此知解,只是把人类全放荡而为外,亦无所谓内也。“坛宇坊表”皆泯灭矣。如此,则“光明宝藏”“卒殄灭不得者”之提炼与护持,在人类历史上,诚有其必要而且必然也。而此步提炼之为“卓然”,亦诚有其卓然也。同甫又云:“人生只是要做个人。圣人、人之极则也。如圣人方是成人。谓之圣人者,于人中为圣;谓之大人者,于人中为大。才立个儒者名字,固有该不尽之处矣。学者所以学为人也。而岂必其儒哉?”又曰:“盖担当开廓不去,则亦何有于仁义哉?气不足以充其所知,才不足以发其所能,守规矩准绳而不敢有一毫走作,传先民之说而后学有所持循,此子夏所以分出一门而谓之儒也。成人之道,宜未尽于此。故后世所谓有才而无德,有智勇而无仁义者,皆出于儒者之口。才德双行,智勇仁义交出而并见者,岂非诸儒有以引之乎?故亮以为学者,学为成人。而儒者亦一门户中之大者耳。秘书不教以成人之道,而教以醇儒自律。岂揣其分量,则止于此乎? 不然,亮犹有遗恨也。”同甫以为“人生只是要做个人”“学者,所以学为人也”。又云“学者,学为成人”。何必为儒?此亦是检好听的说。而于儒之本质不解也。以儒由子夏而分出,此亦只是同甫说,非孔孟荀之所谓儒也。亦非程朱陆王之所谓儒也。子夏传经,只是传儒书之经生耳,或亦曰儒生。两汉魏晋人言儒只就此传经之儒而言儒。今同甫亦如此。此岂儒之本质哉?以此定儒,则孔孟荀皆非儒也,程朱陆王亦皆非儒也。惟经生博士,马融、郑玄方可为儒耳。此何乎?学为人,学为成人,此是抽象之泛说。若一落实,则“学为人”“学为成人”之道即儒道耳。儒者点出“人成其为人”“成人成其为成人”之途径,以为必自觉地印证自家生命中之理性本体,然后人始能从自然生命转为精神生命,而有真实的人生,真实的人之完成,真实的成人之完成。儒之所以为儒即在能代表而实践此途径。凡肯认而又实践此途径者,皆儒耳。不肯认此途径,而泛言学为人,学为成人,则其为人,为成人,或为异端,或为庸众,或只为习惯中人。同甫欲学成人,而又云如圣人方是成人。如是,则学成人即学圣人。学圣人而又不必其为儒,则儒与圣人两失之矣。既不解儒之本质,又不明成人圣人之何所是。故要学为“成人”,便不可反对为儒。至于造诣深浅高低,则视诸其人。汝可反对子游子夏,随荀子而目之为贱儒、陋儒,然不必反对儒也。同甫鄙儒,不以儒自居,以为“拳能擎得,足能举得,独来独往,本非儒也。”此其鄙儒,不以儒自居,亦如刘邦之鄙儒,郦食其之不以儒自居也。刘邦曰:“乃公方马上得天下,无暇见儒。”食其曰:“予非儒也,予乃高阳之酒徒也。”同甫所知不能高于郦食其也。须知儒之体则一,而其相与用本非一也。孔子不云乎?“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不又云乎?“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此则随分施设,随机转拨,岂拘于一格哉?菩萨不只低眉,亦有怒目也。定儒于子夏,此同甫之自限之,儒者不如此限之也。只要顶得住,则或狂狷,或豪或侠,或酒或色,皆不碍其为儒。惟一般施教,接引大众,不能不予以规矩准绳使有所持循耳。同甫云:“担当开廓不去,可有于仁义?”明道亦说:“推拓得开,则天地变化,草木蕃。推拓不开,则天地闭,贤人隐。”此字面上与同甫同。然明道所说之推拓得开,是指真实的德性生命言,不是英雄的自然情欲生命也。自然情欲生命开廓得去,未必有仁义,而非自然情欲生命之真实德性生命之开廓得去,方是真仁义。同甫言之如此急促,不亦率乎?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