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文学创作不仅卷帙丰厚、体类多样,而且文字声情之优美与思维情致之深刻兼善。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学创作与生命经验密切呼应,既具体展现了丰富真实的生活经历,也说出了古往今来许多人心有所感却说不尽、写不出的生命体悟。经过将近千年的历史淘洗、岁月沉淀,至今仍有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佳作名篇流传。 除了作为课堂上的语文教材或名人雅士案头阅读吟咏的名篇范例,也融入在一般人寻常生活的各个面向当中,成了随口成诵、随处可见的经典题辞或人生座右铭。至于歌曲、戏剧取材于东坡文学作品或人生故事,就更是不可胜数了。 若论苏东坡文学作品最具代表性,且影响层面最为广泛的,则东坡贬谪黄州时期从生命幽谷中凝炼而出的智慧与艺术结晶应是当之无愧。透过官场一而再的无情倾轧陷害、监狱生活的恐怖威吓凌虐、谪居环境的极端贫乏穷困,东坡最深层的生命元素与慧见得到了激发,彷佛在世俗价值遮蔽下的天眼终得开启,对于生活中的种种经历有了超乎常人的洞察与见解。 而在黄州山川风物及醇厚人情的抚慰之下,东坡的思维进一步得到启迪,纯朴的性灵得以全然的发展,真实的情感得以全然的释放,他的生命情调及审美经验得以更全然的展现在生活的实境中,并且藉诸文字流传千古。 苏轼雕像 苏东坡在黄州时期屡次游览赤壁,写下许多不容错过的名篇佳作,《念奴娇·赤壁怀古》、《赤壁赋》及《后赤壁赋》等歌咏赤壁的词作与赋作更是其中翘楚。 这三个作品虽然形式有异,书写的角度不同,但都是游览黄州赤壁矶所体验的各种感受及生发的各种感慨。不仅有文字声情之美,更充满耐人寻味,咀嚼再三的审美经验、深刻哲思与生命智慧,为求论述之方便,在此称之为“赤壁三咏”。 不论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大气磅礡、充满今昔之感的历史怀想,或是“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的清明超尘、饱含智慧的宇宙观,或是“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的似真似幻之境,都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瑰宝。 东坡所带给读者的审美经验不仅仅局限在文学的领域,更带领读者通过他的文字,进入了思索生命价值、探索宇宙奥义的哲学境界及观赏自然山水之美的艺术涵养、深刻领会生命美感经验的审美层次。这样的审美人生境界和他在儒家文化中长期习染所建构的士大夫思维是极端矛盾的,然而这两种人生态度却十分和谐的共存在东坡的生命历程中。 更确切的说,东坡作为儒家思想的奉行者,以淑世济世为己任,但他并不因此厌弃高蹈自适、寄情山水的审美人生,反而在政坛失意时从山水中得到心灵的救赎、滋养与提升;从另一个面向说,他虽然能够在物质困乏时超然自在的享受自然山水及醇厚人情的美好,在释、道二家的思想中安顿自我的身心,却并不因此归隐田园或自绝于仕宦之途,只要是皇帝的任命,他都是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依然是一个以经世济民、建功立业为己任的儒家信徒。 以苏东坡的资质、学养、才干而论,他一生所建立的政治事功实在远远不及他应有的成就,整体而言,他的仕宦人生是失败的;然而,正因为这仕宦之路的困顿坎坷,反而成就了他生命哲思的深度及审美人生的高度,流传于今的丰厚文学艺术创作,便是东坡思想境界及审美人生的具体成果。所谓“审美”,是“人类理解世界的一种特殊形式,指人与世界(社会和自然)形成一种无功利的、形象的和情感的关系状态。审美是在理智与情感、主观与客观上认识、理解、感知和评判世界上的存在。 人的审美追求,在于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促进与实现人的发展,在于促进和谐发展、创建和谐世界,在于使这世界因为有我而变得更加美好。” 审美人生态度是指东坡在遭遇困难挫折时不是自怨自艾,也不是怨天尤人,更不是逃避当前的困难险阻,而是正面直视它,接受它,进一步享受于当下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的一切,以及因此所产生的美感经验。 以下就从《赤壁三咏》入手,看看东坡在黄州的贬谪岁月中所展现的智慧精华及审美人生。 《赤壁三咏》的写作背景一 、 人文背景 元丰二年(1079)七月,四十四岁的苏东坡遭遇他生命中最残酷的打击及最严苛的考验。由于北宋政坛的争斗不休,东坡任官后屡屡遭受诬陷,虽然他为求远祸而自乞外任,却未能真正超然于中央的政治斗争之外。 在外任职期间,东坡对于官僚的腐败与朝廷的流弊多所批评,也写了一些讽刺新法的诗文,这些招来当权者的不满,一些位高权重的政敌如何正臣、舒亶、李宜、李定等人先后上章弹劾东坡,罗织罪名,指摘东坡诗文中有“愚弄朝廷”、“指斥舆”的“讥讽文字”,乃是“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的表现。 当时御史台的官吏皇甫遵奉命于七月二十八日从汴京赶到湖州衙门逮捕苏东坡,“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神宗皇帝随即下令御史台审理,这便是所谓的“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 东坡从八月十八日被捕入狱到十二月二十八日出狱,总共被羁押了一百三十日,期间曹太后及元老重臣们纷纷出面营救,但东坡在狱中自度不能堪,已作好必死的心理准备,还写下两首绝命诗托狱卒交给弟弟苏辙 ,从诗文中可见当时狱吏之欺压与政敌之凶狠。 所幸最后因为王安石所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而得以从轻发落,免于一死 ,并以“诏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岛安置”的低微身分发配黄州,开始了一段物质匮乏、经济拮据,但内在灵魂却得以摆脱桎梏,使其精神境界高度提升,甚至是大大跃进的生活历程。 元丰三年(1080),四十五岁的东坡抵达黄州,开始了为期五年的谪居生活。谪居黄州的岁月是苏东坡写作动机最旺盛,创作能量最丰沛,作品质量达到最颠峰的时期。许多脍炙人口,传诵不已的名作都是在这个物质最匮乏,处境最艰难的谪居生活里产生,李白所说的“文章憎命达”似乎是文学史上颠扑不破的真理,苏东坡的才情过人又饱读诗书,不过,早年任才使气之作虽然也赢得文坛名声,终究比不上从生命最谷底所淬炼出的深刻思维来的隽永厚实。 经历了生命中最严酷的打击和磨砺,死里逃生的东坡在黄州最卑微的身分和最蹇涩的生活里慢慢放下读书人恃才傲物的习气,并渐渐抚平心中的惊惧不安,从黄州的风土人情中缓过气来,在登山临水和凭吊古迹当中抒发心中的苦闷,同时也对生命、宇宙的深层意涵进行思索。其中他多次游览黄州赤壁,在壮丽的山河美景之前写下许多传诵千古的佳作,将他的文艺创作生涯推到最高峰。 元丰五年可说是东坡文艺创作成果最丰硕的一年,这一年他的词、赋的数量倍增。王水照说:“元丰五年苏轼的一批名作《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定风波》……大都写得翛然旷远,超尘绝世。苏轼的情绪是随时多变的,但这一年所流露的超旷放达的情绪却相对稳定,应是他黄州时期思想逐渐成熟的表现。” 东坡黄州词充分反映其在贬谪生涯中生命情怀如何由余悸犹存到随缘自适的转变历程,其中有现实的挫折感、生命的无常感叹,也能呈现出旷达的胸襟、归耕的闲情,由沉痛悲凉变为清远旷达,东坡生命境界的提升于焉可见。……如何在“人生有别”、“岁月飘忽”的感伤中,觅得心灵的依归,在时空变幻里寻得生命的安顿,是东坡一生的大课题,此后他的文学充分反映了他这段上下求索的历程。 在初到黄州的许多作品中,我们的确看到东坡在仕宦人生与审美人生之间来回摆荡的艰辛历程,而经过生活的洗礼,在赤壁三咏中我们则可以清楚看到东坡心中曾经定于一尊的儒家思想已经受到佛道思想的渗入调和,他从建功立业的仕宦思维中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转而以一种审美的眼光展开了新的人生。 二 、地理背景 黄州城西北,长江之滨有座红色石崖,因其形似鼻子,故称为赤鼻山或赤鼻矶。又因崖石屹立如壁,也称赤壁。其实,长江中游名为赤壁者共有五处,有关三国赤壁之战的确切地点有不同的说法 ,但自唐代以来的诗文中,这几处游赏江景的胜地便经常与赤壁之战的古战场牵连在一起,是凭吊古迹,发思古之幽情的好所在。 东坡在黄州时期有许多与赤壁有关的诗文词赋,可见他经常到此游览。或登楼远眺,或泛舟江中,望着辽阔的天地与滚滚流去的长江之水,想到自己年近半百,青春岁月就如眼前的江水滔滔而去,而曾经意气风发,自许“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致力于经世济民、建功立业的满腔热血如今安在?面对这片曾经影响中国历史发展的壮阔江山,善感多情的诗人岂能不抚今追昔,浮想联翩? 在元丰五年(1082),也就是壬戌年的夏秋,东坡多次造访赤壁,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这三篇传世名作,不仅将如画的江山生动勾勒,也对历史兴衰生发了无数感喟,并且更进一步的从景色连结到历史,再从历史联想到自我生命历程,再从小我推展到整个宇宙,完美地展现了他的才华与学养、见识与胸襟、哲思与境界。 《赤壁三咏 》展现的生命哲思与审美人生经历过乌台诗案的严峻打击,九死一生的东坡远离了都城汴京的政治纷扰,在穷乡僻野展开新的生活。他深知诗文写作可能带来许多无谓的灾难,却又不能忘情于借着文字抒发内心的郁闷;收起批评时政的锋芒笔端,这时期的诗文多书写政治挫折之后的人生感慨,一方面反映他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与思索,同时将目光从政治转移到眼前的山水胜景,记录他的审美经验与生命哲思。 他一方面努力自我劝慰,淡化经济拮据的困窘,美化黄州清贫的生活,甚至想要在此终老;但另一方面他心中仍然无法抛却想在政治上一展长才的抱负,只能借着登山临水寄托他心灵深处的缺憾,并且在山水的启迪中提升心灵及思维境界的高度。广为人知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便是这种心境下的产物:
《念奴娇·赤壁怀古》 根据词集编年,这阕词作于元丰五年(1082)七月,当时东坡四十七岁,贬谪到黄州已过了两年余,题序中明白写着“赤壁怀古”,乃是借景抒怀之作。词中描绘了黄州赤壁壮阔雄奇的景致,并且抒发了对历史人物的景仰,同时也由此带出词人自己在政治失意的窘境中依然怀抱建立功业的壮志豪情。 《蓼园词选》说:
诚然如此!东坡游览赤壁,面对辽阔的江水及奇伟的山峰,不禁怀想周公瑾当年的风流潇洒、指挥若定。词中流露无限神往之情,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出东坡是以周瑜自况,期许自己也可以像周瑜在政治舞台上建立不朽的功业,在千载之下受到后人的景仰与缅怀。 无奈时不我予,虽然壮志依然满怀,终究夙愿难偿。如今的我已是白发丛生的“老夫”,过往的一切如梦一场,又能如何?也只有以酒洒地祭奠江月,将遗憾还诸天地吧!这首词的情感是矛盾复杂的:既有对祖国壮丽河山的热情礼赞,对建树功业的英雄人物的衷心倾慕,又有人生如梦的消沉感喟。 雄壮豪迈的词句中透露壮志难酬的心绪,在壮丽的山河及兴衰无定的历史面前,旷古的历史感、淼远的空间感、深沉的沧桑感 一并而发,浓缩成为人生如梦的无常感。 词人心中的落寞,满腹的牢骚与苦闷在最后一段毫不隐藏的表现出来,然而却不是消沉或自暴自弃,从他下笔之气势雄豪,视野之宽广深阔,整篇充满激动的情绪,我们知道这个如龙困在浅滩的东坡不会就此对未来绝望,不会就此放弃心中对于经世济民的远大抱负,他依然等待着沉潜后再一次地出发。 如此矛盾纠结的心境,往往让人陷入愁云惨雾的迷惘之中而难以自拔,而东坡之可爱与可敬,便在于他能够以哲学思索的清明厘清纠结的情感意绪,在如此困难的时刻将自己从矛盾与失意中拉拔而出。这阕词以梦作结,借着“人间如梦”这样警醒的话语拉出了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距离,呈现其思维的哲学高度。 东坡从江山胜景的眺望及历史人物的凭吊中生发人生如梦、千古风流人物终将被滔滔江水淹没的觉悟,因而能够从悲哀、消极的情绪中解脱而出,并且酹酒遥祝那代表永恒的明月,既是对自身处境的释然,也是对大自然之永恒性的领受。诚乃所谓“借醉乡梦境表现对现实的超越和精神的解脱”,带给读者的是苍凉悲壮的崇高感和超越短暂人生的永恒感“。 从词的整体发展而言,东坡这阕赤壁怀古词完全摆脱“绮罗香泽”的传统,这类豪放之作揭开了词体发展崭新的一页,在文学史上有其不容忽视的价值;同时,这阕词是东坡个人创作历程中数一数二的佳作,反映出他在黄州时期的心境与思维,我们看到此时的东坡不再一味拘执于以仕宦为唯一生命追求的人生观,转而以一种优游于山水的审美眼光面对生活,真切感受眼前的自然山水与风土人情,并且从当中建构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哲学。这个作品不仅标志了东坡创作的一个里程碑,同时也记录了其思维及人生境界蜕变的历程。 《念奴娇·赤壁怀古》 在同一时期,东坡也以其他文体抒发了游览赤壁的心情、感怀与思辨,从另一种角度记录他的心灵成长与思维高度。其中《赤壁赋》及《后赤壁赋》二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鼎足而三,可说是东坡歌咏赤壁最具代表性的名作。相较于词以抒情为正宗,赋体则着重铺陈与议论,并且以问答的形式开展论题,是较为理性的文体。 东坡在词作《念奴娇》之外,选择以赋体书写游览赤壁的所思所感,可见他希望在惯用的诗词体例之外,以更清晰理性的态度、更长的篇幅来探索这难解的人生课题。 《赤壁赋》简称“前赋”:
东坡一开篇即清楚说明写作时间、地点、相关人物及游赏的方式,营造出一种如仙境般超尘绝俗的氛围,令人神往。月明之夜,泛舟江上,良朋相伴,对酒当歌,好不惬意!如此良夜,如此美景,这般赏心乐事,实在很难与东坡死里逃生后的贬谪生活产生联想。 或许可以说东坡之所以能在艰苦的贬谪生活中找到自我调适之道,除了他本然的生命气质,更得力于佛道思想及山川风物之美发挥了疗愈心灵的功效,让他能够从残酷的现实中脱拔而出,转而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审美眼光看待周遭的一切。 在如此美景中,主客之间以歌诗相互唱和,不仅所歌咏的诗句引人深思,客人如泣如诉的箫声更勾人伤怀。诗句也好,箫声也罢,无非是诗人内心感受的折射。接着,他透过自己和客人的对话说明他对于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乃至于宇宙人生的思索,既理性又知性的从“变”“不变”的两种角度,重新理解、了悟人的存在与功名事业的意义与价值。 东坡此《赤壁赋》融情入景,以理导情,将个人与历史都融摄于自然之中,接续着《念奴娇》的思想脉络,从即景怀古兼抒怀当中建构了他自我的哲理意境。放眼历史人物,一世枭雄曹孟德也好,风流倜傥周公瑾也罢,尽管他们都曾在历史舞台上雄霸一方,指挥千军万马,但如今安在?俱往矣!再怎么骁勇善战,再怎么运筹帷幄,都不得不接受生命有限的事实,也不得不被历史所淹没,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而唯有眼前的江水依然滔滔奔流。 由此思之,不论是英雄豪杰或失意文人,在时间无涯、空间无际的大自然面前,都不能免的对造物主产生敬畏,并且体认自我的渺小、领悟生命的有限。既然如此,则个人小我的是非成败无须执着,人世的功名权势也无须恋栈。有了如此清明的思想认知,对于人生中的挫败失意便不再纠结难解。美景当前,何不自在适意的欣赏与领受,在诗酒当中享受造物者所赏赐的无尽宝藏呢? 除了这一篇赋作,东坡在许多作品中一再表达对于人生的有限性和虚幻性的深刻感受,“人生如寄”和“人生如梦”是反复出现的主题,表达的是他内心的无奈,同时也是所有人类无法超越与突破的终极悲哀。 面对这样深沉而无可解的难题,东坡选择了超越与升华,他正视人生有限与自然永恒的矛盾,认为人只要能以一种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旷达洒脱态度对待荣辱得失,…充分享受大千世界的无穷之美,达到心境的完全自是与精神的极大自由,人的精神也就可以永存于天地之间,有限的生命也就获得永恒。 《赤壁赋》被后世认为是苏轼的思想境界逐渐趋于三教合一的征兆,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说道:既而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老,博辩无碍,浩然不见涯也。 此文明确指出东坡的思想来源包含了儒、释、道三家,根据苏辙所说,东坡与老庄思想的接触应与儒家思想的时期相当,都是自幼学习;而大量接触佛家经典的时间较晚、与方外之士频繁交游则更多是外放任官及贬谪黄州之后。 在这篇赋作中表现出的思想和早年“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积极奋发大相径庭,可见儒家思想已不再是东坡唯一的思想指南。此时的东坡思想涵融了儒家的积极入世、道家的无为遁世和佛家的超脱出世,这篇赋作的主轴”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便是化用《庄子》 及僧肇《物不迁论》的语意。东坡心契庄子,在《赤壁赋》里的相对论便是遥遥呼应庄子的哲思,清楚呈现他对“常”与“变”的思索,也呼应佛家对于“空”、“有”的诠释。 在这里,他明白点出生命消逝的必然性,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永恒存在于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自外于生死流转的过程,因此,如何不耽溺、不执着便是人生必然的课题;然而,换一个角度看,生命中所有经历过的就是存在过,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产生影响,不能因为生命必然消逝而否定所有曾经发生的过程。因此,既不必执着,也不能以虚无消极的态度面对人生,尽管生命渺小、短暂、有限,也应该以“笑看潮来潮去了生涯”《南歌子。的开朗豁达享受当下的人生,表达出积极正向的生活态度与生命哲思。 因为有了不同哲学思维的相互激荡,东坡的生活不再局限于儒家以政治事功为唯一人生目标的价值观,也因为这些哲学思维的注入,东坡能够坦然面对生活中的各种挫折与低潮,转而以一种审美的眼光来欣赏这个有情天地、多彩世界。 思想的转变影响了东坡的生活态度与生命境界,并且具体而微的表现在文学创作中,从以下评论文字可略见一二: 张伯行:“凭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之无私。一难一解,悠然旷然。”高塘:“有摹景处,有寄情处,有感慨处,有洒脱处,此赋仙也。”此赋的超旷悠然标示了东坡文学创作的新境界,更显现了其人格境界的高度提升。这种思维特色在《后赤壁赋》(简称“后赋”)中有更为清楚的呈现:
这篇后赋承《赤壁赋》而作,因此说“是岁十月”,两篇作品写作时间相距三个月,一是夏天,一是秋天,虽然只隔了三个月,但东坡在写作层次上又有了新的突破。后赋当中对于秋夜的景致及月色下的山势有细致的描绘,而摄衣履险,扶壁攀岩的过程更是生动如在目前,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东坡这篇《后赤壁赋》的确得其三昧。 在《赤壁赋》中,东坡大量援引典籍诗歌,并设计主客之间的对话以明其意旨,虽是志游之作,但意不在眼前景,其主旨乃是透过变与不变的生命思索,呈现其对于佛道思想的领悟;而《后赤壁赋》则更多的关照眼前的景象与人物互动,全心领受造物之恩赐,具体落实他的审美人生态度。最后更以梦中和道士的对话作结,运用道士化鹤的故事,巧妙地营造出一种空灵奇幻的仙境。道士之来是无中生有,孤鹤之去是不留痕迹,不论孤鹤或是道士,全然无迹可求。 如此安排,真可谓“不说理而理自在其中”。东坡在此借梦境表现对现实的超越和精神的解脱,较之前赋更多了超尘之想与绝俗之姿,可以看出东坡生命哲思的进展。他放下了仕宦与审美的矛盾,也抛开了常与变的对立,以活在当下,尽情享受美好人生的积极态度营造了一个超越人间的世界,企图达到出世登仙、天人合一的境界。虞集说:坡公《前赤壁赋》已曲尽其妙,《后赋》尤精于体物。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皆天然句法。 末用道士化鹤之事,尤出人意表 ,指出后赋的写作技巧及思想境界比前赋更胜一筹;袁宏道说:《前赤壁赋》为禅法道理所障,如老学究着深衣,遍体是板;《后赋》平叙中有无限光景,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又更进一步指出后赋浑然天成的艺术成就及思维高度远远超过前赋。以上二说大致反映出历代评论家的一致看法,具体而微地指出了东坡在黄州时期的思想进展。 综上所述,可以简单分析比较赤壁三咏的写作特点:《念奴娇・赤壁怀古》谨守词体的格律,以短小篇幅抒发思古之幽情,虽是怀古,其实更是自我面对历史兴衰的独白,以”我“为书写的主词。 《前赤壁赋》则采用篇幅较长的文赋,以主客对话的方式叙事议论,表达其对于宇宙人生的思索,充满哲思,以“我”(苏子)与”客“为主词。《后赤壁赋》为散文赋,虽仍有对话形式,但议事论理的成分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具体景物和行动的描绘及内在体悟的呈现,叙述主体除了“我”还有“客”与“道士”。透过这些比较整理,我们可以看到东坡的写作文体由格律严谨的抒情词转为主客对话的散体赋、描写的对象由个人到历史到整个大自然、思索的议题从短暂的个人到亘古的时空、情致意境由抒情到说理进而领悟。 这多方面的进展在在显现了东坡力图从现实当中脱拔而出的努力,藉由外在环境的激发及自我内在追求超越的强力动机,东坡融会儒、道、佛思想而总结出“面对缺憾却不为缺憾所困、接受有限却不为有限所苦”的生命哲思与生活态度。他以旷达的思想境界引领出审美的人生态度,同时也以独特的审美人生具现他超凡的生命哲思,两者互为表里,展示了东坡文学与人生紧密结合、相依相生的事实: 东坡以其高夐超俗的识见及胸襟安然度过了生命当中一次又一次的困境,也以他超然绝伦的文学才华纪录了他心灵境界及思维高度不断成长的历程。其文学成就及生命境界有目共睹,历史为他做了最好的见证。 王易《词曲史》:
东坡词中所展现的超尘绝俗与旷达自适,或可做为此所谓”名士之气“的最佳解释吧。王水照《苏轼的人生思考和文化性格》中说道:“苏轼是一位聪颖超常的智者,却算不得擅长抽象思辨的哲学家。他是从生活实践而不是从纯粹思辨去探索人生底蕴。他个人特有的敏锐直觉加深了他对人生的体验,他的过人睿智使他对人生的思考获得新的视角和高度。” 诚然,东坡以诗文词赋记录他的所思与所感,同时,他更以真实的生命历程践履他的生命哲思,或许在东坡的文字中无法建构出体大思精的哲学论述,然而,在东坡身上,却可以印证他在生命历程中所开展的思维进程。 关于东坡诗词文赋中的哲理意境,古今词论家的论述成果甚为丰硕,如黄庭坚《跋子瞻醉翁操》称东坡词:“落笔皆超逸绝尘”、刘熙载《艺概.词曲概》:“具神仙出世之姿”,虽只是点评式的一语带过,但已指出东坡诗文中有超越凡俗的形而上的哲思与境界! 周汝昌则进一步说出:“坡公的词,手笔的高超,情思的深婉,使人陶然心醉,使人渊然以私,爽然而又怅然,一时莫名其故安在。继而再思,始觉他于不知不觉中将一个人生的哲理问题,已然提到了你的面前,使你如梦之冉冉惊觉,如茗之永永回甘…” 当读者随着东坡的文字或喜或悲,或笑或怒的同时,必然也感受到了东坡蕴含于文字之中的深刻意涵,跟随东坡进行了一趟深度哲思之旅。 透过黄州时期质精量丰的各种文艺创作,东坡努力自我超拔的生命历程昭然可见。在政治才干无可施展的失意落寞中,东坡为自己的生命找到另一个出口,他转而悠游山水、品尝土产河鲜;他呼朋引伴,对酒欢歌;他欣赏黄州风土人情之美,也在古迹中缅怀英雄,评价历史。借着以文字记录清贫生活、描绘自然山川及品评历史人物释放来自于现实的压力,并且进一步从历史兴衰、浮生有限中省思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创造了生命哲思的高度与审美生活的多样面貌。 藉助于才性、学养及儒释道思想的启发,东坡将自身经受的苦难煎熬转化为难以追及的文学成就与生命高度,也为中国文学留下了无可取代的珍贵资产。由此思之,则得失荣辱之不可执着,有限无限之不可拘泥,在东坡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四、写在后面仕隐出处和生死问题是大多数中国文人都要面临的两大课题,而乌台诗案对于东坡而言,正是这两大困境同时而来的严峻考验。从东坡贬居黄州时期的各种表现而言,相当程度印证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俗谚,只是这所谓的福不一定是衣食无虞的安享晚年,而是经过了宦场的争斗及死生的挣扎,东坡不仅能够全身而出,还彷佛浴火重生般的开展出另一种生命的样态与境界。 当然,这种生命境界乃是经过一段艰辛的历程,“身心煎熬的贬谪岁月,是东坡黄州时期最要面对的难题。黄州时期,梦想与现实的冲突更为激烈,生死祸福难测的遭遇更加深了人事无常的感慨,人生如梦之感尤其深刻。”东坡从中找到突破困境的锁钥,那便是借助不同的思想土壤达到内在视野的开拓与心灵境界的提升。正因如此,他不但没有被仕途的失意与政敌的打击所困,反而在人生的低潮中找到了安顿身心的良方,活出了属于他自己独有的闲适自在与超旷。 在东坡遭遇乌台诗案时,他的恩师张方平为解救东坡,曾上奏章给皇帝说道:“轼自谓见知明主,亦慨然有报上之心。但其性资疏率,阙于慎重,出位多言,以速尤悔。” 此“性资疏率”之说虽是为解救门生不得不然的遣词,但确实也道出了东坡性格上的重要特点。 正因为疏率,所以东坡无法深于世故;正因为疏率,所以东坡能将功名看淡;正因为疏率,所以东坡明知文字创作潜藏的危机,却依旧放不下手中的笔,一本初衷,自然流露,写出一篇又一篇余音不绝的生命之歌。这就是东坡,在仕宦人生与诗意人生的叉路口,他顺乎天性,尊重自己心志之所向,选择了最真实的自己,成就了他人难以追及的生命哲思与审美人生。 词史上多将东坡归为豪放一派,但王国维《人间词话》:“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则更能凸显东坡词风的特点。东坡词之旷,得力于他的艺术精神与审美境界,王鹏运《半塘未刊稿》曰:
东坡和稼轩都是成长于儒家的文化传统之中,怀抱着报效国家的宏愿却壮志难酬的士大夫,只不过他们面对挫折的应对方式有所不同,因而有了不同的生命境界。稼轩一味执着,而东坡则是在仕隐之间找到平衡。他的忠君之心至死不变,然而这却无碍于他认真地活在每一个当下,随缘自在的面对生命的困境,甚至在困境中活出丰富精采的人生,写出趣味、美感与哲思兼具的千古绝唱。对此,张淑香《日常生活中的灵视─浅谈东坡词中的一种经验结构》中说道:
这段评论点出东坡的文学创作取材自真实的生活经验,小自醉酒打鼾,大至家国天下,无一不可以入诗入词;不论志得意满、失意惆怅、幽默逗笑或深情缱绻,无一不可以书写。东坡之高妙正在于他书写日常,却在日常中展现不凡。林语堂《苏东坡传》则更生动的描写了东坡的多元面貌:
苏东坡一生的经历,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学上,他是个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种东西剎那之间的表现,是永恒的精神在剎那之间存在躯壳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却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担、是苦难的说法——他认为那不尽然。 至于他自己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时光。在玄学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气质上,他却是地道的中国人的气质。从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视人生,道家的简化人生,这位诗人在心灵识见中产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观。 此处所谓的“享受人生”正是东坡生命哲思与审美人生观落实在生活中的最佳证明,他是儒家信徒,也是道家与佛家思想的追随者,这些看似冲突矛盾的思想在他生命中得到和谐与完美的并存。 东坡欣赏陶渊明,以《和陶诗》表达他对渊明的崇敬与追随,想必他对于渊明“性刚才拙,与世多忤”的自述也感到深得我心、深表赞同;不过,东坡却比渊明更深契“安时处顺”的要义! 东坡既不迷失在仕宦功名的争逐中,也不是抛弃政治归隐田园,不论荣辱升沉、褒贬毁誉,他只是坦然活在每一个当下,真真实实的面对自己的喜怒哀乐,并用手上的笔墨真实记录了属于他独有的生命哲思与审美人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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