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华 诗 词 研 究》 立足当代 贯通古今 融合新旧 兼顾中外 随着诗词创作在高校中日益流行,特别是高校相继开设诗词创作课程、创办诗词社团,大学生诗词已经积累了一定数量,并以各种形式得到了较为集中的呈现。这使得我们已经可以较为容易地发现大学生诗词创作中的一些共性问题。研究这些共性问题,不但有利于我们反思自身创作,进一步提高诗词教学及评选水平,更可帮助我们回顾诗学史,更好地理解古代诗学在创作、批评、理论、教育等层面存在的现象和命题。 2017年,笔者担任北京大学本科课程“诗词格律与创作”的教学工作,同时担任多项大学生诗词赛事的评委,较多地接触了最新的大学生诗词作品。本文分析的对象,即以2017年北大学生提交的课程习作为主,辅以少量2017年参赛作品。应注意到,这一创作群体在当代大学生诗词爱好者中是水平偏高的,本文即以这一群体为讨论对象。 文中所引作品均来自真实案例,均来自课程习作者的初稿或有意义的修改稿,其定稿均在教师指导下较原稿有了显著提高。所引作品均隐去作者姓名,课程习作均隐去定稿。 笔者在教学中体会到,大学生在创作中出现的问题有着较强的共性,大致可分为声病、语病、意病三类。声病即声律问题,包括格律问题和不违反近体诗格律原则的声情问题;语病即诗句锤炼问题,包括各类对仗问题、句式单调、语体不合、下字不稳等;意病即与意旨统摄不足有关的问题,具体包括结尾仓促、重字凑泊、时序混乱等影响表达效果的问题,也包括意旨不真、忌讳旁突、缘情轻浅等不易发现的问题。 大学生诗病的表现相对集中,其矫正方法则恰好可与《文镜秘府论》各卷形成对应关系。声律问题,对应讨论声律的《天卷》;句式单调问题,实际就是写作手法单一的问题,可借王昌龄等人所论“体势”拓宽思路,予以药救,对应讨论体势的《地卷》;对仗问题,对应讨论对仗的《东卷》;因为不明确不同体裁、不同风格的功能,而造成的语体不合的现象,实际与主体意识不够明确有关,与《东卷》所讨论的创作手法多样性意义上的“体”并非一事,而与《南卷》讨论的“意”密切相关,故在《文镜秘府论》中亦属于《南卷》;混乱凑泊等问题,以及表面规整而主体意识不足的作品,其实都是意旨层面的问题,即王昌龄所讨论的“意”的问题,对应《南卷》;声病、语病、意病的具体表现,即为诗病,对应讨论诗病的《西卷》,作为现象的诗病单独立卷,为诗歌批评提供了很大便利;《北卷》为补论,供学诗者查阅参考。这种对应关系使得《文镜秘府论》在诗歌创作教学中有着很强的实践指导意义,特别是其分卷方式,为教学者指明了努力方向。这令我们不禁联想,《文镜秘府论》在当时的编纂,或许存在很强的现实目的,其指导教学的价值甚至大于指导创作的价值。 在大学生诗词创作不发达的时代,《文镜秘府论》的实践指导意义容易被人忽略,以往的《文境秘府论》研究往往集中于声病。随着诗词创作教学的发展,《文镜秘府论》也应得到更全面的研究和应用。本文以大学生诗病为研究对象,分别归纳声病、语病、意病类的问题,并与《文镜秘府论》中的相似内容做适当的比对。 声病可分为触犯近体诗硬性规定的格律问题,与声音效果不够完美但不违反近体诗要求的声情问题。严格说来,格律问题已违反近体诗规范,不属于“病”的范围,但因在目前的教学中仍是需要面对的问题,故仍在这里略做讨论。 1.格律问题 就本文讨论的群体而言,格律规范已不是大问题。在百余名选课学生中,已有一多半在选课前即已掌握了诗词格律,之前未接触过诗词格律的学生,也完全有能力通过自学掌握诗词格律。笔者在教学中已将格律知识的讲授压缩在1课时以内,而从提交的作业来看,几乎不存在“不能理解格律”的现象。极少数表示“不愿遵守格律”的同学,经教师规劝后,也能马上提交完全符合格律要求的作业。这提示我们,在教学中,已经没有必要过分钻研格律的教学方法,更不必刻意简化格律及诗韵。同时也提示我们,在研究古人诗作时,应考虑到格律对古代士人几乎不形成障碍,而不应简单将拗句归结为“出律”,更不宜将拗句甚至古风视为作者能力不足、无法合律的结果。 学生作业中的格律问题,多是因为对格律的掌握尚不熟练,偶有一两处出律,经教师提醒后,能够自行改正。学生作业中因疏忽偶尔出现的格律错误,类型也较为单一,多为忽略了入声字或孤平问题,孤平问题又更多见于出句倒数第二字孤平。这启发我们,出句倒数第二字孤平可能是格律规范中较难理解、较易出错的问题,需要重点强调,而常用入声字的熟悉也需要时间。随着学生习作次数的增加,孤平问题与入声字问题会自然减少,直至消失。 2.声情问题 比起格律问题,学生习作中更常见的是声情生硬的问题,即不违反近体诗规范,但存在永明“八病”中提到过的问题,致使诗句拗口难读,不够流畅。 今人创作,本不必回忌声病,笔者开设的课程也暂未讲授相关知识。但从学生习作来看,过于频繁、明显地触犯声病,确实会影响诗句的阅读效果。更重要的是,触犯声病往往与其它层面的创作问题相联系,如词汇量偏小、联想过于狭窄等,多与“意病”层面的问题直接联系,并呈现与其它诗病共生的现象。 典型例子如: 该生第一次提交的作业未遵格律,属于抵触声律规范的情况。诗中还给出了两个“备用”字,而其纠结之处并未见出艺术高下,说明该生过分爱惜自己的文字,过分关注细节,这是初学者常见的毛病。全诗较为散乱,尚未掌握近体诗的写法。这种现象也是颇为常见的,即学生在不接受格律的同时,也往往不接受近体诗的句法。 在教师的劝说下,该生经过自行修改,写出了基本合律的第二版: 这一版进步明显,除最后一句偶犯孤平外,没有其它格律错误。句法也明显较第一版更接近近体诗的写法。此时,习作开始呈现这一层次初学者的常见问题,即声病问题和意象凑泊问题。 从声病的角度来看,此诗有明显的“大韵”问题。此诗用“一东”韵,首句借押邻韵“二冬”,而句中又出现了属“一东”韵的“空”和“红”、属“二冬”韵的“踪”和“噰”。第七句的“岁中”可视为顶针格,不视为大韵。“一东”、“二冬”韵声情本已厚重,在非韵脚处再屡次出现,显得重浊不美。同时,“暮霭蒙”三字,又犯“双声”。连续的双声可以是一种修辞手法,但隔字双声,就显得拗口难读。 此诗所犯声病,可能与没有展开足够的联想有关。“大韵”四字,可能是从韵脚字联想到的,甚至可能本来想做韵脚字,但因想到的与韵脚字有关的表达超过了5个,就把相关表达利用到了句中。犯“双声”处,在“暮”和“蒙”之间也显然存在联想。纠正“声病”,实际上是为了鼓励作者展开更广阔的联想。 在触犯“声病”的同时,此诗还存在时间混乱的问题。而造成时间混乱的原因,则在于思路不够开阔,只得凑泊意象。关于这个问题,下文会重点分析。这里只是说明,“声病”与凑泊意象的现象是共生的,都与初学者思路不够开阔有关。这也启发我们,古代诗学家究竟为何花费大量精力讨论“声病”。古代名家之作往往不能尽避“声病”,是因为“声病”与其它层面的“诗病”一样,仅仅是一种“病”,只是以避免为上,没有必要绝对回忌。而“声病”之所以为“病”,与其它“诗病”是相似的,即一方面有碍于高层次的艺术审美,一方面反映出作者构思尚有草率之处。当一首诗触犯声病时,往往也意味着作者的构思存在某种障碍,可能会同时触犯其它诗病。在诗词创作及教学中,为使诗艺精益求精,我们仍应充分注意古人所总结的“声病”问题。 大学生诗词创作中的声病问题,值得注意的现象包括格律层面的孤平、入声字辨析问题,和声病层面的双声叠韵问题。造成格律问题的主要原因,在于不够熟悉格律规则;造成声病问题的主要原因,则在于作者词汇量较小、联想思路不够开阔。 大学生诗词中的语病类问题,集中表现在对仗不谐、语体不合、下字不稳等方面。 1.对仗不谐 从课程作业来看,对仗仍然是大学生旧体诗词创作的重要障碍。学生在初次提交作业时,对仗不谐的问题远比格律不谐更为普遍。部分学生甚至在写作律诗时完全不注意对仗。不能完成工整对仗,更是作业中的普遍问题。 甚至一些原本具有相当创作基础的学生,也不能很好地完成对仗。一种流行的取巧方法是,绕过律诗,直接填词。这导致一些学生已可以熟练填词,但从未创作过律诗,并对对仗存有畏惧心理。这或许已经是一些辅导机构的“成熟”教学方法,但对学生的长期发展是不利的。这也提醒我们,对已经能够填词的学生,仍应做全面的考察。 对仗艺术承载着中国诗学的智慧,而多数学生并不能仅凭记诵诗文熟练掌握对仗,因此,在教学中,需要专门进行对仗训练。传统的对课、诗钟等训练,仍应在当代高校诗词教学中占有一定课时。 《文镜秘府论》颇为重视对仗艺术,《东卷》全文和《北卷》的一部分都在讨论对仗。可以推测,对仗训练在唐代的诗学教育中也处于重要地位。不过,《文镜秘府论》中关于对仗的部分,更适合已经掌握了对仗的创作者拓宽思路之用,尚不能满足入门者学习对仗的需要。在当下的教学中,还不宜直接把《文镜秘府论·东卷》当作教材。 即使是初步掌握了对仗的大学生,在创作中仍然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对仗问题。试举几个常见类型: 1.部分失对 学生已经在有意识地努力对仗,但仍然不能完成工整的对仗,一句之中,可能只有半句是对仗的,如: 上下句的前四字对仗,并且看得出刻意的修饰。后三字不对仗,且不对仗的三字,本身造语也有欠缺。“情难短”不符合一般的语言习惯,“空自长”略嫌空泛累赘。可见部分失对是与驾驭语言的能力不足密切相关的。在学生习作中,像这样努力对上了半句,后半句对不上的现象,是很常见的。 2.连续宽对 学生习作中还常见“宽对”,即不是严格对仗,但是仍可以达到“宽对”的标准。有时候,“宽对”也是因为驾驭语言的功力不够,没能写出工对造成的。特别是如果连续两联都是“宽对”,则更能说明是对不上,实际如同不对,如: 单独来看,两联都可以算“宽对”。“阴霾重”与“故友酥”在句子中都是名词性成分,但不构成对仗。这里可以勉强认为,“重”与“酥”是借对关系,那么这一联可以算作“宽对”。“悲秋”与“落叶”也不构成对仗,但也可以视为借对。而当两联连续出现“宽对”、“借对”时,应该视为没能完成对仗。 3.合掌 广义的“合掌”,包括上下句雷同,未能形成张力。这也是学生习作中常见的现象,如: “宵”与“夕”、“浮盏”与“倾觞”,意义雷同。一部分有一定文学基础、肯钻研、好用典的初学者,反而尤其容易出现“合掌”现象。“合掌”往往是诗思不够发散的结果,往往与句式板滞相伴出现,如“依芸阁”、“隐桂丛”的句式,就过于接近“主谓宾”的日常语言句式,显得不够飞动。同时,因为作者写诗比较用心,注意了更换辞藻,所以“合掌”现象相对隐藏较深,不易发现。这种语义雷同而句式板滞的现象,与六朝文人诗的常见问题非常相似,是作者在句法尚不老练时着力为诗的结果。对于这种现象,不宜一味指责学生造语雕琢,以免挫伤其推敲字句的积极性,而应引导其拓宽思路,增强对句间的跳跃性。 4.出句优于对句 有的学生可以完成工整对仗,但上下句的艺术水平不相匹配,且往往是出句优于对句,如: 此诗同时具有孤平、合掌等问题,兹不赘述。以出句和对句的匹配而言,颔联和颈联的出句单看都较好,似已掌握了近体诗的句法;对句虽无语病,且在句子成分上可以与出句构成对仗,但显得牵强,缺乏意致。显然,作者是得到了较好的上句,然后勉强对出了下句。这样的对仗,仍然是不理想的。又如: 颔联和颈联的出句都已相当成熟,但对句就显得吃力。“胭脂薄”很自然,“雨露休”就看出对仗的痕迹;“章不续”是近体诗句法,“泪先流”则几乎流于戏曲套语。 出句和对句本来无法做到绝对的平衡,但初学者所作对句往往上下句悬殊较大,显得吃力。要克服这一问题,只能依靠长期的阅读和练习。同时也可看出,初学者容易机械地按照阅读顺序进行创作,先写上句,再想下句。这就有必要提示学生,可以先按照韵脚想好下句,再对上句,这样,下句的质量会略胜于上句,显得稍稳。 5.对句语体不称 一些学生写出的对句,上下句单看都不失为好句,上下句之间也构成对仗关系。但上下句之间的语体风格却不相称,庄谑相杂。这其实仍然是生凑的结果,仍然不是完美的对句,如: 此联出自大赛入围作品,可以看出,作者已具备了一定写作基础,句法自然,能有意识地运用当句对。上下句各自不失为佳句。然而,上下句的语体却不相同。出句富于生活气息,以活泼见长;对句却郑重典雅,以钟情见长。两相映衬,反而显得出句粗率,对句板滞。出现这样的现象,一方面是因为作者没有想清楚作品的定位,对作品的整体风格缺乏构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作者在创作这组对句时仍觉吃力,无暇顾及对句风格的一致性。最终,作者对句法讲究、对仗吻合但不符合全诗风格的句子不忍割爱。这样的问题,既是对仗不完美的问题,也涉及到了语体定位不清晰的问题。 6.语体不合 《文镜秘府论》的《地卷》和《南卷》都讨论到“体”的问题,“体”实际可分为句法的多样性与语体的多样性两类问题,因而《文镜秘府论》将两种“体”的问题编入不同卷。句式的单一与语体意识的不清晰,也是大学生诗词创作中的常见问题。 句式问题属于《地卷》讨论的“体”。初学者容易忽略句式的变化,具体表现为颔联和颈联句式相同、句子的主谓宾成分过于完整、过多使用“二一二”句式等。这些问题经教师指出后,一般都能在第二稿中得到改进。 归入《南卷》的语体问题则不那么容易得到解决。当代大学生普遍缺乏明确的文体意识,不清楚不同体裁应有的功能、语气,特别是容易在写作较为古老、庄重的体裁时,混入时代更近、较为浅俗的体裁的语体风格。有的把近体诗写成了唱词,如: 语言过于浅白,却又不符合口语习惯,同时还有“三平调”的格律错误。这是把戏曲的修饰混同于律诗的修饰,没有体会到律诗精致、持重的语言风格。 有的把小令的语言填入了律诗的格式,如: 首联过于浅白,当句对富于音乐性,但节奏感过强,用意不深,流于纤弱。颔联仍用叠字,造语尖新。尾联又过于刻尽,单句内的逻辑性不强。此诗不能说不注重修饰,但缺乏深意,难以反复吟咏。说明作者还没能很好地体会七律的功能和语言特点。有的律诗语言较为生硬,仍带有白话的习惯,如: 发句近乎古风,虽无不可,但与下文不甚协调,说明作者并非有意为之,而是不清楚古体与律体的界限。次句用古文句法,却又带出了白话文的思维习惯。“招”、“裹”显得太过俚俗,不宜入五律。“随意”为现代词汇,“顾情”为生造词汇,均不符合近体诗的语言习惯。尾联表达生硬,且后三句出律。这样的作品,往往是作者以现代汉语思考,再“翻译”成近体诗的结果。 有的格律词写出了时下流行的“古风歌词”的效果,如: 作品词藻华丽,而难免堆砌之嫌,有生造词语,也有过于诡谲刻尽的表达,有些句子读来不太通顺。奇处颇见乐府遗意,而幼稚之处也是明显的。这种“古风歌词”体的格律词,最近在大学生创作中颇为流行。这种趋势消解了词的传统,降低了创作门槛,而且往往显得千篇一律,难有佳作。但也应看到,这种做法便于探索汉语的更多可能性,娱乐性较强,似乎又与古乐府的本意不无暗合之处。对于这种趋势,笔者暂时持谨慎观望态度。有的作品则呈现出庄谑相杂的缺点。如: 写自己与女友去天津玩,女友不慎烫伤、寻医问药的经历。对于这样的题材,作品似乎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有的用词很沉重,有的用词又很调侃。大学生在创作中,一方面对经典高山仰止,害怕使用过于庄重的表达,一直在寻找解构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不肯放弃对崇高、悲情的追求,往往显得矛盾纠结。此诗用俳谐口吻写一件值得感动的事,显得体调不伦。中二联都没有很好地对仗,出律之处也较多。在以往的教育中,学生可能很少接触“体”的概念,应注意提醒学生用合适的语体表达想要表达的主旨。 7.下字不稳 初学者还难免会有下字不够妥帖的问题,如: 以“飘丝”写雨,缺乏上下文的支持,显得难以理解。又如: “未能静”显得生硬,下句则到了不易理解的程度。再如: 作者是想形容夜色中石舫沉静凝重的状态,但直接用“沉”太过突兀,以致“舫艇沉”的表达容易让人误会石舫沉没了。 下字不稳几乎是诗词创作学习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问题,即使是成熟的作者,也很难做到字字稳妥,下字不稳问题也没有太鲜明的时代性,是古往今来的作者都会遇到的问题。对于这类问题,只能依靠作者自己在写作练习中引起重视,辅以教师的耐心指导,在实践中稳步提高。 大学生诗词创作中的语病问题,值得注意的包括对仗问题和语体问题。这两类问题都与以往语文教育中的疏忽和误导有关。在教学中,应注意加强对仗训练,加强文体常识的讲解。这也提醒我们,应该在基础语文教育中,适当增加相关知识,对学有余力的学生做出正确的引导。关于对仗问题,一些基础较好的学生还暴露出了更多的问题,如畏难取巧、思维板滞、缺乏技巧等,这也提示我们,对较有天赋、基础较好的学生应给予更有针对性的帮助。 一些初学者的作品有句无篇、支离凑泊,甚至自相矛盾。一些具有一定水平的作者,写出的作品通体平顺,但缺乏佳句。这两种看似相反的现象,可能有着共同的原因,就是仅仅关注具体字句的修饰,没有用强烈的主体意识去统摄字句。 《文镜秘府论·南卷》主要讨论“意”的问题,其中多引王昌龄的诗论,可见“意”在盛唐以后,已经成为诗学教育中的重要问题。王昌龄在论诗意时,曾举例批评“无安身处”的诗: 王昌龄列出的例子十分典型:意象繁多而散乱,缺乏统一的意旨。“并是物色”是其典型表现,“无安身处”则是其本质。所谓“安身处”,恰可与王昌龄标举的“意”互训,即指作者写诗的合理缘由。王昌龄所谓的“意”,并非指意旨是否正确,而是着眼于意旨是否能合理统摄诗中的物象。 初学者可能把这些“物色”处理得互相矛盾,而水平稍高的作者即使能够有意识地避免“物色”之间的矛盾,仍然无法抹去“物色”过多、象大于意的痕迹。这样的作品,往往并非“缘事而发”,而是为了应付作业、社课或比赛。如果诗人确是有为而作,有统摄物象的“安身处”,在写作过程中又没有因为凑不足篇幅而人为补入“诗料”,那么几乎是可以避免这样的现象的。可见,无论是物象散乱的问题,还是诗作平庸的问题,都可归结为王昌龄所说的“无安身处”。 具体说来,缺乏主体意识的现象,在大学生创作中又有不同类型的表现: 1.结尾仓促 学生因偶得佳句而命笔为诗,对整体结构没有太多的思考,往往写到尾联就难以为继,呈现“末篇多踬”的现象,如: 中二联努力地状写现实中看到的物象,并精心安排句法,尾联却在形式和内容上都难免落入俗套,表现出草草作结的心态。“末篇多踬”的现象,在六朝诗作中也很常见,是诗歌技巧不成熟的典型表现。 2.重字 初学者在写近体诗时,会反复用同一个字,如上面的例8-2就很典型。前四句在显眼的地方用了三个“未”字。第一个“未”字是为避三平调,由“何”字改成;第二个“未”字是真正的虚字;第三个“未”字是专有名词的一部分。三个“未”字的来源各不相同,故没有引起作者的注意。 初学者调格律较吃力,熟悉的句式不多,是造成重字的主要原因。像“未”、“不”、“无”这样的否定词,是近体诗重字的重灾区。近体诗要求避免重字,不仅是形式方面的考虑,同时也是对作者思维的锻炼。避免重字,要求作者有意识地变换句式,增大意象间的张力。重字的出现,也反映了作者的思路不够开阔。 伴随着重字,此诗也存在凑泊的痕迹,如“只影单”三字就显得凑泊。重字很容易出现在凑字、改字的过程中。写诗以意为主,减少凑字,也可以降低重字的概率。 3.造语直致 有的作品未经深思,表达过于直致,缺乏艺术性。这也是与作者思致单薄有关的。 仍以例8-2为例,颔联直接以“博雅”、“未名”作对,过于现成,显得俗气。如果作者能进一步思考,以不常与“博雅”相对的物象作对,则会增大对语间的张力,丰富作品的层次。又如: 对句颇见古意,出句直斥古代君主为“独夫”,缺乏深思,显得不够精致。再如: 此诗题为《拟李义山》,但没有领会义山诗含蓄深婉的特点,往往伤于直致。颔联用义山象,但过于直致,未得义山诗法。颈联稍见迂回,但仍嫌轻。尾联直陈而无深思。学义山深情,而发语直致,难免落于晚唐恶道。 4.意旨不真 学生表达的不是自己从现实中得出的感受,而是来自教科书和前代文学作品的、自己尚未完全理解的思想。如: 写物缺乏真切的感受。“青水”为自造词,且与“白鸟”搭配的审美效果不好。“苍山”与“镜湖”各为专有名词,也不宜泛指山湖。作者在落笔前,并没有用自己的眼睛发现独特的风景,而是在根据自己以往的审美构建物象。又如: 出句凑泊,而且我们很难相信这两句是大一学生的真实体验。即使是形容时间流逝之感,也显得太过夸张。如果是模拟年长者的口气,又显得内涵不足,对岁月流逝缺乏真切的体验。再如: 流于名词、口号的堆砌,并无新的发现,甚至让人严重怀疑作者并未读过鲁迅原文。 意旨不真是大学生创作中的常见现象。除了青年学生经历不够丰富,缺乏写作题材外,也应考虑到一些错误文学观念的误导。例如,很多学生追求“高大上”的立意,没有意识到应该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对客观事物和主观情感缺乏敏感性。唐人强调的“以意为主”,在今天仍有指导意义。 5.忌讳旁突 《文境秘府论·西卷》所引“文二十八种病”中,有忌讳、形迹、旁突、翻语四病。其中,“忌讳”是指涉及到不吉的含义,“形迹”是指造语与不吉的词语相近,“旁突”是指无意中触犯到他人,“翻语”是指造语的反切与不吉的词语相犯。实际上,这四种诗病都是指不同程度地涉及不吉的含义。从这四种诗病界定之严,可以看出古人对这一问题的重视。 看起来,“忌讳”类问题有关政治、礼制甚至迷信,并非文学问题。但在实际中,当青年学生涉及到“忌讳”字面时,往往并非有意讽谏,而只是未及深思,接近造语直致或立意不真的问题。如: 这是一首参赛作品,具备一定水平。中二联对仗工稳,有气骨,颈联尤见少年气象。但五句造语太过,将自己的志愿称为“许国”,将自己可能为理想做出的奉献称为“碧血”,指称不当,措语有不稳处。首尾联也显得过于草率,缺乏深思。 这启发我们,当古人在讨论“忌讳”类的诗病时,也许并非是用腐朽的非文学教条干扰文学创作,而是仍在讨论类似“词不达意”的问题。作者不能准确定位自己的思想感情,仍是“意病”的一种。 6.时序混乱 初学者在创作中凑泊意象,往往造成自相矛盾的后果,其中最常见的是时序混乱。如前例1-2,就存在时序混乱的现象。第三句是正午,第四句是黄昏,第五句又成了早晨。第三句和第四句的色调无法整合。“秋意浓”和“岁将终”也不是同一个季节。 时序混乱,说明其中至少有一句不是现实中的所见所感,并且缺乏整体构思。如果一首诗写的完全是当下所见的事物,或者事先想好要写什么季节、什么时间的景象,就可以避免时序混乱的问题。 诗歌创作没有必要都写眼前之景,可以由诗人自行作用,将不同场合的感受融铸成新的意境。但这种熔铸必须合理、自然。熔铸需要一定的技巧,更需要意旨的统摄。 7.缘情轻浅 一些作者已经能做到字句平顺,但在缘情层面未能深思,使作品显得较轻较浅,装饰性很强,但不耐细读。这同样是修饰字句而不以意旨统摄的结果。如: 首联虽不无凑泊之处,但可看出用心。颔联偏重体物,落想新奇,可为警句。颈联理应缘情,却仍用体物之笔,只是轻描淡写柳树的情态,未能曲尽物情,故显得格局较小,不称颔联。尾联有奇思,但出句有格律错误,且不够平顺,显示出初学者急于表达自己的奇思妙想,却不善于打磨字句的特点。 又如: 这是一首参赛作品,遣词造句颇为讲究,却总觉象大于意,很难从中找出“安身处”。造句工整,但缺乏意趣之笔,令人很难进入。物象繁多,却缺乏长调应有的沉郁顿挫,只像是一首流易的小令被拉到了长调的篇幅。再如: 这首参赛作品也存在类似的问题。这首作品造语比前首刻尽,但用力处只是在于下字生新,看不出更深挚的情感。一些表达现代气息较浓,不似古人。这样的作品,字面漂亮,却不耐深思,总觉像是为搭配微信朋友圈的汉服写真而作,缺乏诗歌应有的独立的生命力。 8.典型案例分析 各类与“意”有关的诗病很少单独出现,往往会共生于同一首作品中。如: 这首习作几乎集中了本文提到的所有问题。 从格律角度看,作者没有正确理解“一三五不论”和首句入韵。所有的“一三五”都与后一字的平仄严格保持一致,这也是初学者会出现的情况。首句尾字用平声,但没有押韵,这样的错误在初次创作中也非绝无仅有。 从语病角度看,生造词语的现象比较严重。“路故乡”、“古瘦殃”都是生造的表达,不易理解。“风穿月走”则欠端庄,不符合律诗的语体。颈联完全没有构成对仗。 从意病角度看,此诗的缺点尤其明显。“千”字竟出现了四次,“月”字出现了两次,说明作者的思路没有打开,同时也说明,“千”和“月”特别符合古诗词给作者留下的印象。颔联较为规整,但只是史实的泛泛罗列,看不出想表达的主题,更看不出作者主观意识的作用。第七句在七个字中想表达的意思太多,凑泊痕迹严重。初学者经验不足,往往在一句之中放入过多的意思,此时应建议他们删减所要表达的元素,或者用更多的句子表达原来一句的意思。 全诗结构散乱,看不出意脉的统摄。第二句“儿时”、“故乡”出现在怀古诗中甚为突兀,功能不明。中间两联没有注意情与景的搭配。尾联过分急于发表议论,没有掌握用形象说话的技巧。 可以说,这首习作形象地展示了初学者的共性问题。这些问题在实际创作中是交织在一起的。 大学生诗词创作中的意病问题,可概括为王昌龄所谓的“无安身处”。具体说来,重字、造语直致和时序混乱是入门者的典型问题。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在于入门者没有意识、没有能力以意旨统摄全诗,构思不足,思路狭窄。而具有一定基础的学生,特别是喜好钻研古代典籍的北大学生,则有另一套典型问题,包括结尾仓促、意旨不真、忌讳旁突、缘情轻浅等。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主要是生活经历不够丰富、接受错误文学观念和过分关注词句等。 通过本文的分析可知,当代大学生在初学诗词时出现的诗病,已大多可在《文镜秘府论》中找到描述和解释。这首先说明当代大学生诗词创作及相应的诗学教育已发展到了一定水平,出现了和古人类似的问题。同时也提示我们,应当充分借鉴古人的经验,指导当下的诗学教育。当代大学生的典型诗病,往往与思路不够开阔、过分关注词句、缺乏意旨统摄有关,在教学中,应当对相关问题引起足够的重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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