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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猷雪夜访戴

 细雨青衫 2019-11-02

原文:

王子猷①居山阴②,夜大雪,眠觉③,开室,命酌酒④,四望皎然。

因起彷徨⑤,咏左思⑥《招隐诗》⑦,忽忆戴安道⑧。时戴在剡⑨,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⑩不前而返。

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选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

注释

①王子猷——即王徽之(338386),字子猷,东晋名士、书法家,书圣王羲之第五子。曾历任车骑参军、大司马参军、黄门侍郎,但生性高傲,放诞不羁,对公务并不热忱,时常东游西逛,后来索性辞官,住在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  ②山阴——浙江绍兴古县名。秦朝始设,得名于南部的会稽山,为会稽郡二十六县之一。  ③眠觉——睡醒。唐·薛能 《杨柳枝》词之五:“青楼一树无人见,正是女郎眠觉时。”  ④酌酒——倒酒杯中。  ⑤彷徨——徘徊  《诗·王风·黍离序》:“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⑥左思——(约250305),字泰冲,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人,西晋著名文学家。其《三都赋》颇被当时称颂,造成“洛阳纸贵”。另外,其《咏史诗》《娇女诗》也很有名。其诗文语言质朴凝练。后人辑有《左太冲集》。  ⑦《招隐诗》——是左思创作的诗两首。通过描写隐士的生活及居住环境,表达诗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全诗写景细致、真切,语言简洁,风格古朴。  ⑧戴安道——即戴逵(326396),字安道,谯郡铚县(今安徽濉溪)人,居会稽剡县(今浙江绍兴嵊州市)。他是顾恺之时代另一有名画家,南渡的北方士族。晚年长期住在会稽一带。戴逵终生不仕,初就学于名儒范宣,博学多才,善鼓琴,工人物、山水,坚拒太宰武陵王召其鼓琴之命,王徽之曾雪夜访之,到门未入,孝武帝时累征不就。著《戴逵集》9卷,已散佚。  ⑨剡——古县名(剡县)。西汉置,在今浙江东部,包含嵊州和新昌。有剡溪,为曹娥江上游,自山阴可溯流而上。  ⑩造门——上门;到别人家去。《后汉书·廉范传》:“麟亦素闻范名,以为然,即牵马造门,谢而归之。”  ⑪——入,进入。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谢太傅与王文度共诣郗超,日旰未得前。”《晋书·儒林传·刘兆》:“尝有人着鞾骑驴至兆门外,曰:‘吾欲见刘延世。’兆儒德道素,青州无称其字者,门人大怒。兆曰:‘听前。’”

翻译:

王子猷住在山阴县,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他一觉醒来,打开卧室门,命仆人为他斟上酒。向四下里看看,一片洁白的景象。

于是穿衣起身,在室内徘徊,吟咏起左思的《招隐诗》,忽然怀念起戴安道来。当时戴安道住在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去拜访他。经过一夜才到戴安道家门前,他没进去,又转身返回。


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子猷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没了自然返回,为什么一定要见戴安道呢?”

点评:

山阴地暖,大雪罕见。在窸窸窣窣的落雪声中,王子猷一觉醒来,顿时产生了赏雪的兴致。塞北苦寒,想必少有王子猷这样的夜赏者。而在南国,不但是人了,甚至连狗子也会兴奋起来,“粤犬吠雪”嘛!

他立刻开门,命酒。一面小酌,一面向四下里观望——门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雪景入目,似乎连心灵也被荡涤,变得澄明起来。

眼下,床上是呆不住了,他穿衣起身,一边在室内来回走动,一边咏诵起左思的《招隐诗》来:

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

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就因为诗中有一个“雪”!

(按:此诗“雪”本或作“云”,不确!“云”繁体作“雲”,与“雪”形近易讹。南北朝乐府诗有《子夜四时歌·白雪停阴冈》:“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左思乃采乐府成句入诗)

又,此诗歌起句云:“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其中还有个“隐士”!

王子猷立刻动了招隐的念头,去招谁呢?忽然想到了戴安道。当时戴隐于剡溪,剡溪为曹娥江上游,自山阴溯流可至。于是“即便夜乘小船就之”。

夜心里头,睡得着乎乎的,被主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出工,舟子也是无奈。但子猷的心情肯定大好。一边听着“欸乃”的桨声,一边欣赏着曹娥江两岸清丽的雪景,真应得上一句老话了:“山阴道上,应接不暇”。

一宿方至,子猷却“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他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真是个任“兴”而为的人啊!因其难能可贵,于是被奉为“行为艺术家”!被视作“魏晋风度”的典型之例。

不过,单凭王子猷的一面之辞,不足以洞察真相;要洞察真相,就不能不搞清楚他多变的“兴”。

从本文看,“雪夜访戴”之“兴”,是由咏诵左思的《招隐诗》而起。

最早以“招隐”为题的作品是西汉淮南小山的《招隐士》。其主要内容为:陈说山中的艰苦险恶,劝告所招的隐士(王孙)归来。

此赋采用铺叙手法,生动地描绘出荒山溪谷的凄凉幽险,渲染出令人怵目惊心的艺术氛围,显现隐士幽居的寂寥艰危,急切地表达“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的意向。

此后,“招隐”便成了一类诗歌的题材。西晋时“招隐”诗作蔚然成风,但多数诗作的旨义已经不在“征隐”,而是以寻隐为契机,领略自然山水的美景后,产生遗世高蹈的隐逸情怀,实际效果是诗人由“慕隐”进而“投隐”了。

左思的这首《招隐诗》,也通过描写隐士的生活及居住环境,表达诗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根本就没有招隐士下山到朝廷做官的意思。

那么,王子猷要招的这个戴安道,是个什么人呢?

戴逵是与顾恺之齐名的一位画家,是南渡的北方士族。但他一生未仕。晋孝武帝时,征其为散骑常侍、国子博士,他拒而不从,从隐居地会稽郡剡县出逃于吴。孝武帝被迫收回诏旨后,戴逵这才返回会稽。

作为一名隐士,戴逵不喜与权贵交游。武陵王司马唏慕其名,欲重礼邀其入府弹琴,戴逵愤而摔琴明志:“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

连皇帝和王爷都招不来的人,他王子猷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能耐?更何况此时王子猷已非官身,南朝宋·刘孝标注此引《中兴书》:“徽之(子猷名)任性放达,弃官东归,居山阴也。”他自己都从官场退出了,还有兴致招隐士入朝为官吗?

那么,他会不会像左思那样由“招隐”而“慕隐”并进而“投隐”呢?其实王子猷对归隐是不以为然的。

按《晋书》本传说他“尝夜与弟献之共读《高士传赞》,献之赏井丹高洁,徽之曰:‘未若长卿慢世(玩世不恭,不拘礼法)也。’”

在他心目中,性情高古、自甘隐逸、不关人事的东汉高士井大春,反不如风流倜傥、夫妇当垆、轻慢世风、终于富贵的司马相如活得更飘逸潇洒。这样的价值观暴露了他不可能真心仰慕戴逵这样的真隐士的,不过是自己弃官赋闲的处境与其相仿罢了。

这样看来,王子猷“雪夜访戴”,既不是为了“招隐”,也不是为了“投隐”,那他是为了什么?

唐·马总《意林》引晋·葛洪《抱朴子》文为我们理解王子猷提供了线索:“昔西施以心痛卧于道侧,兰麝芬芳,人皆美之;邻女慕焉,人皆憎之。犹世人效戴叔鸾(戴良)、阮嗣宗(阮籍)也,逢(逢迎)世所贵,则蹇驴蒙龙骏(骏马)之价。”

可见,王子猷故作放达之举,当是借助戴逵高名为自己猎取风雅之誉,是另一种性别的东施效颦,今语所谓“蹭热度,增身价”。

而戴安道本人对此也深恶痛绝!他曾作《放达为非道论》一文,说:“若元康(晋惠帝的年号)之人,可谓好遁迹(避世,隐居,使不知踪迹)而不求其本,故有捐(弃)本徇(从)末之弊,舍实逐声之行,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慕有道(郭泰,字林宗,人称“有道”先生)而折其巾角(古代巾帽。相传为东汉名士郭林宗所创,故又名“林宗巾”),所以为慕者,非其所以为美,徒贵貌似而已矣。”

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子猷雪夜访戴,如果不是“造门不前而返”,定然是一场尴尬。一方面王子猷并非真的欣慕隐士,他去访戴不过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而已;另一方面以戴逵的品格风范、睿智孤傲,怎屑于接见他这样一个狂放之徒?

所以,子猷若不借口兴尽而返,“雪夜访戴”的结局极有可能是吃闭门羹,徒留下千古笑柄。

后人见其率性而为的洒脱,从而对他赞赏有加。若揭开“雪夜访戴”的美丽面纱,便会发现,其中除了虚伪做作、故作旷达,并无多少美妙可言,是距离与时间为后人创造了审美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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