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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华是好的,横溢就可惜了

 木香草堂 2019-11-05


     随着年龄增长,我有幸不时应邀在各种开学典礼或毕业典礼上致辞。渐渐地,摸索出规律来——毕业典礼致辞不妨放松,没必要太叫真,因人家已经完成学业,明天就要走上社会大展宏图了,你还千叮咛万嘱咐,其实是没有意义的,说不定还讨人嫌。因此,注重现场效果,大家都很嗨,没纰漏,这就行了。开学典礼不一样,都有新鲜感,学生们踌躇满志,师长若讲得好,多少还能发挥作用。正因此,这回应邀在北大中文系2019级新生开学典礼上演讲,我决定认真准备。
     这一认真,可把我害苦了——翻阅自己历年在各种开学典礼或毕业典礼上的致辞,发现好多精彩的话都讲过了,不好意思重复。若改为应景文章,则或太俗,或刺耳,弄不好还翻车。思前想后,还不如从我自己的经历说起,三十五年间,如何从一个咄咄逼人的博士生,变成了循循善诱的老教授。时光流逝,不只时代变了,入学典礼的致辞方式也在悄然转移,诸位不妨以知识考古的眼光,看待我不甚精彩的演说。      记得很清楚,35年前,也就是1984年9月的一个下午,暑气未消,北大文史楼三楼的教室里热气腾腾,坐满新入学的研究生及指导教师。我经历过上山下乡,年龄偏大,作为北大中文系第一届博士生,不太容易被豪言壮语打动。可猛然间一声断喝:“你说全世界研究汉语言文学哪里最好?”不容听众反应,教授自己作答:“当然是我们北大!”不用说,“我们北大”四字一出,研究生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会场里静穆了好一阵。连我这么挑剔的听众,也都被深深感染,更不要说学弟学妹们。这个细节,我在《“最好”的感觉》(2000年3月31日《北京大学校刊》)一文中提及,不过没说那“一声断喝”的教授名字,这回透底——那是著名语言学家叶蜚声教授,当时是北大中文系副系主任。


     我的学生中有不少纯北大,甚至有从北大幼儿园念起的;我则是带艺投师,博士阶段才进的北大。正因不是纯北大,我特能体会北大的好,也了解北大的缺憾。北大百年校庆时,我写了好些谈论北大的文章,普通读者认定我为母校评功摆好,北大领导则埋怨我表扬得不够,尤其不该在关键时刻挑刺。在《从中大到北大》(【香港】《纯文学》复刊三期,1998年7月)中,我比较北大与其他中国大学的差异:“记得张爱玲说过,香港是个夸张的地方,在那里摔一跤,比在别的地方摔的都疼。北大也是如此。在这里,出名容易,失名也不难,而且速度都很快。……正因为太容易得名,北大人必须时刻警惕名至而实不归的危险;也正因为可能领导潮流,过度热心于此,难免为潮流所裹挟。”多年后,在另一篇文章中,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在我看来,这是一所戴着耀眼光环、某种程度上被拔高、被神化了的大学。身处其中,你我都明白,北大其实没那么了不起——就像所有中国好大学一样,这里有杰出的教授与学生,可也不乏平庸之辈。面对父母谈论子女时骄傲的神情、亲朋好友以及同龄人欣羡的目光、社会上‘爱之深恨之切’的议论,作为北大人,你我都必须挺直腰杆。享受北大的‘光荣与梦想’,也就得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你我都会碰到许多难以逾越的困境,记得身后有无数双殷切期盼的眼睛,就能尽力而为。”(参见《训练、才情与舞台》,2011年8月3日《中华读书报》)      北大百年校庆时,我说过一段很提气的“大话”,后来常被引述。我说:北大目前不是、而且短期内也不可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但北大在人类文明史上所发挥的作用,却又是不少世界一流大学所难以比拟的。这是因为,北大伴随着一个东方古国的崛起而崛起,深深地介入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这一历史进程。对于以培养人才为主要职责的大学来说,在思想文化乃至政治领域里如此大显身手,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因此而形成的“以天下为己任”的北大传统,以及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的远大志向,在我看来,不应该随着时间流逝而完全失落(参见《北大人的精气神儿》,2001年5月16日《中华读书报》)。我当然明白,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一代代北大人的表现,并不都尽如人意。但有时候是大环境的问题,不是你想“铁肩”“妙手”就能“铁肩”“妙手”的。      初为北大人,你最先感觉到的,必定是校园里四处弥漫着的“豪气”。迎新会上,不管是白发苍苍的老教授,还是稚气未脱的学生代表,全都一副指点江山,舍我其谁的模样。可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读书做学问,或者服务社会,光有志气与豪气还不够。十五年前,轮到我在开学典礼上致辞了,我说:“自从我读大学起,一直到今天,出席过无数次‘开学典礼’。这种场合,总会有著名学者谆谆教诲,除了提要求,再就是给鼓励: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开始听了很激动,渐渐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也属于进化论之类的神话?到目前为止,备受鼓励的我,并没觉得自己已超越师长;推己及人,我也就不想乱抛高帽,说你们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机遇与局限;祸福相依,更多的是靠自己的努力。”(《同一个舞台》,2004年9月8日《中华读书报》)自以为推心置腹,可学生们听了不太开心,说是缺少激情,没能让他们热血沸腾。


     于是,我也开始讲究说话艺术,立场还在,但口气委婉多了,比如提醒北大学生:“任何一所正规的大学,都需要严格的规章制度与稳定的教学秩序;但不是每所大学都能像北大一样,容许甚至欣赏才华横溢因而可能桀骜不逊的学生。谁都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可一旦有了规矩,必定对个人志趣与才情造成某种压抑。如何在规矩与个性间保持‘必要的张力’,让处于成长期的大学生既感觉如鱼得水,又不至于误入歧途,对于教育家来说,是个极为棘手的难题。在我看来,理想的大学应该是为中才设立规则,为天才预留空间。”(《北大人的精气神儿》)。表扬北大“兼容并包”,学校管理灵活,学生活动空间较大,可我还有下半句话,常被有意无意忽视——天才毕竟极少见,空间大而规则少,导致北大毕业生水平参差不齐。单个人你看不出来,能被广为传播的,都是杰出人才;必须有全局眼光或俯瞰视角,才知晓事情的另一面——依北大之地位及国人之期望,成材率不够高,是个隐藏多年的大问题。      能考入北大的,都是有才情的;在中国,北大的舞台可以说是最好的;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北大毕业生日后表现欠佳?这就说到北大人普遍存在着的对于天才的期盼,以及对于训练的藐视。我多次引用我的导师王瑶先生的隽语:当初我来北大呈送论文,钱理群转达王先生的两句评语:第一句“才华横溢”,很好;第二句则让我惊出一身汗:“有才华是好的,横溢就可惜了。”诸位请记得我的提醒——好大学及好教师能做的,不是平地起高楼,让笨蛋成为天才;而是让你们的才华别随意挥洒,尽可能聚拢起来、提升上去,以及在某个关键时刻精彩绽放。      十一年前,也是北大中文系新生入学典礼,我的发言题目是《请加入这道“风景”》(《启迪》2008年8月上),其中有这么一段:对北大学生的自视甚高,我虽略有怨言,但表示理解和同情。记得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开学典礼上,老师都告诫我们要谦虚谨慎。但在北大,经常听到的却是鼓励:要立大志向,做大学问。……在一个讲究实惠,普遍缺乏理想性的时代,北大学生的“迂阔”和“狂傲”,还是挺可爱的。只是为了让其日后走上社会,别摔太大的跟斗,必要的时候,会敲打敲打。但有言在先,将北大学生训练得全都谦恭有礼、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那绝不是我们的工作目标。      不为时尚及潮流所裹挟,在相对宽松、自由且优雅的燕园里独立思考,努力耕耘,每年都会从这里走出若干杰出人才。今天在座新生305位,不可能每个人日后都取得伟大的业绩,学校及院系的任务是尽可能提高成才率,落实到具体学生,则希望将来站在第一梯队的,有你们坚定且靓丽的身影。

(作者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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