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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论画 | 五百年一遇的龚半千

 露珠儿o4ywwrqy 2019-11-09
在明清政权更迭、社会动荡的战乱时期,是对抗还是屈膝投降或者是逃避,考验着每一个文人墨客。在艺术家群体中,有人选择了逃避于佛门,代表人物自然是清初“四僧”;有人选择了屈从于清政权,如祖辈数代均在明王朝为官的“四王”之首王时敏,在清兵进攻其家乡太仓时,大开城门迎接。而龚贤是一位具有强烈遗民倾向的画家,他不仅参加过实际的抗清活动,而且直到晚年都没有忘却故国。在寂寞和清贫中,他专注于绘事与课徒,将南宗家风发挥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龚贤(1618—1689),字半千,号镜遗。明朝灭亡后,为寄托亡国哀思,又改名为岂贤,号野遗,晚年又自号柴丈,字则始终未改。此外,他还有一些别号,如半山、钟山野老、半亩居人、江东布衣、清凉山下人等,散见于他的书画题款及印章中。龚贤工诗文、擅行草,是位既注重传统笔墨又注重师法造化的山水画家。他的山水画远宗董源、巨然、米芾、吴镇,近师沈周,同时结合自己对自然山水的观察和感受,形成了浑朴中见秀逸的积墨法,画风浑厚沉郁、秀逸灵动,他是明清中国画坛最杰出的绘画大师之一。龚贤与清初著名诗书画家吕潜并称“天下二半”(龚贤,字半千;吕潜,号半隐),与同时活跃于南京地区的画家樊圻、高岑、邹喆、吴宏、叶欣、胡慥、谢荪等并称“金陵八家”。龚贤在金陵八家中艺术成就最高,影响也最大。
龚贤的作品多取材于南京附近的山水,长于用墨,善用黑白对比的技法。他的山水画法分为两类,世称“墨龚”和“白龚”。“墨龚”浓密苍茫,“白龚”简淡雅洁。他在《半千课徒画说》中称:“非黑,无以显其白;非白,无以利其黑。”龚贤用笔主张“欲秀而老”,就是准确、简练而流畅、有变化。画家程正揆在赠龚贤的诗中赞道:“铁干银钩老笔翻,力能从简意能繁。”高度地概括出了龚贤在用笔上的特点和成就。龚贤用墨,以层层积墨见长,虽不用泼墨但却有泼墨氤氲淋漓的效果,颇有宋人的用墨特点。他画的山石树木,以干笔作墨骨,再以层层皴染包润之,多至十几层,令山林树木呈现出鲜润沉厚的墨韵,使画面有湿润、浑厚、苍秀、沉郁之感,又不失深浅、浓淡、明暗等细微变化。这种画法成功地表现了江南山水茂密、滋润、幽深的特征,同时也使龚贤的绘画具有了一种沉郁静穆的格调。
龚贤的山水画构图也非常考究。其“三远法”运用得出神入化,令画面境界开阔、气象万千。他往往提高视线的角度,采取俯视角度,用“平远法”构图,横墨于尺幅之中,显山河无尽之势。他即使用“高远法”构图,也往往先采用俯视,而后眼光往上作仰视,大有下览万丈深谷、上有千寻危峰的气概。他的山水画常常画得很“满”,但云气、流水贯穿其间,令画面“满”而不塞、气韵生动自然。正是由于他深厚的艺术修养和高超的绘画技巧,才名列“金陵八家”之首,成为后世景仰的艺术大师。
龚贤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祖籍江苏昆山。他的祖父曾担任过长史(明代的中下级官吏,常充任各部的使者),他的父亲也做过明朝的小官。崇祯初年,在龚贤10岁左右的时候,龚家迁居“六代风流地,多年翰墨场”的南京。就在迁居南京后不久,龚贤的母亲不幸去世,龚父续娶王氏,新婚八个月后龚父随侍龚贤的祖父往四川赴任,从此一去不返,杳无音信,生死不明。龚家家道中落,龚贤与继母及同父异母的弟弟龚翰相依为命,生活大不如前。值得庆幸的是,在13岁时,龚贤有幸与杨文骢一起拜在书画界泰斗董其昌门下学习山水画,为日后在山水画方面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639年龚贤 21岁时,他在南京秦淮河畔参加了复社的活动。此时正值明崇祯末年,复社成员在这里结社赋诗、讲学论艺、畅论国是,试图挽救民族危机。由于龚贤为人正直且诗、书、画皆佳,在南京士大夫中显露头角。
1645年,清兵攻陷南京,龚贤因野居北郊而幸免于难。他怀着慷慨悲愤的心情随复社成员离开了南京,开始了长达20年的漂泊生涯。这期间,他辗转于泰州、扬州之间,生活非常贫困。但是,生计的艰辛并没有磨灭他的斗志,他顽强地学习绘画艺术,还写了大量深沉悲壮的诗歌,倾吐民族志士对前朝故国的一腔忠贞。
年届五十的时候,龚贤决定结束浪迹江湖的生涯,从扬州返回南京,最终选择在清凉山定居。他在屋旁留半亩地栽花种竹,并为居所取名“半亩园”,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24年光阴。其间,赋诗作画,课徒教学,“垂五十年而力砚田,朝耕暮获,仅足糊口,可谓拙矣”(《溪山无尽图卷》跋语)。龚贤曾经请王石谷画了《半亩园图》,并题长跋来描写“半亩园”的景色:“清凉山上有台,亦名清凉台。登台而观,大江横于前,钟阜横于后。左有莫愁,勾水如镜;右有狮岭,撮土若眉,余家即在此台之下。转身东北,引客视之,则柴门犬吠,仿佛见之。”又自写僧服小照,手持扫帚作扫叶状,悬于楼堂,以示与清朝统治者格格不入,后人因此将他的旧居称为“扫叶楼”。
史载龚贤“性格孤僻,与人落落寡合”,与一般人不太来往,但他与书画界的交往互动却很频繁。除了经常与金陵画家高岑、樊圻、邹喆、吴宏等人切磋画艺外,还与屈大均、吕潜、程正揆、王石谷、孙枝蔚、戴本孝、弘仁等相友善。龚贤的另两位挚友周亮工、孔尚任,不但与他志趣相投,还为他提供了主要的经济资助,帮他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周亮工家境殷实,书画收藏颇丰,龚贤频频造访欣赏,获益良多。周亮工去世时,龚贤悲痛万分,挽诗中发出“哭公独我头全白,在世人谁更眼青”的悲叹。文学家孔尚任比龚贤小30岁,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忘年之交,两人志趣相投、互相欣赏。孔尚任的名剧《桃花扇》中的许多内容就是龚贤在南京的亲身经历。龚贤在病床上,讲了许多自己经历过的官场恶行丑事,都被孔尚任一一写进了《桃花扇》,可以说,如果没有龚贤,《桃花扇》不知道会逊色多少。
1689年,71岁的龚贤带着一颗不屈的心,在贫病交加中告别了这个他反复描绘的世界。在去世前,他被一个颇有权势的“豪横”强行索取书画,气愤难当,遂卧床不起,不久之后就含恨而逝。龚贤死后,家里竟然连买棺入葬的钱都没有,还是靠好友孔尚任资助才得以归葬故里江苏昆山邑西之渡桥镇,此境遇与同时代的花鸟大师恽寿平是何其相似!一代绘画大师,身后竟凄凉如此。孔尚任曾作《哭龚半千》诗四首,其三曰:“尺素忽相投,自言罹大病。缘有索书人,数来肆其横。问我御暴方,我有奚权柄?哀哉末俗人,见贤不知敬!郁郁听其亡,谁辨邪与正?”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龚贤字“半千”,寓意自己是五百年一遇的贤者。上下五百年,纵横千万里,不与物竞、不随时趋,无天无地、无古无今,这“半千”情怀是龚贤画中追求的境界。我们读他的画,就好像看到一个放旷之人在静寂的天地中,濯足清流、傲视八荒,笔下尽是无人野水荒湾、一抹寒烟浮动,“江天忽无际,一舸在中流”,一任己心高蹈远翥于八荒六合,名扬于千秋万载。

其实,龚贤并不是一个天生就才情横溢的人。尽管他13岁便能画画,但直到年逾不惑之后才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绘画面目。他后来曾作诗说:“我于此道无所知,四十春秋茹荼苦。”他是艺术巍巍山路上艰辛的攀登者,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数十年如一日地追求笔墨意境。他在艺术上所选择的道路,其实正是中国画的必由之路,因而也是中国画家通向成功的光明大路。同时,龚贤又是一位于笔墨中逃禅的智者,在山河易祚、朝代更迭之际,清贫自守,专意丹青,不是单纯地为了糊口谋生,更是为了抚平心中的伤痛,是超越俗世红尘的一种修炼。我们通过他用积墨法反复皴擦积染的画面,于苍郁厚重、湿润明洁中感受到的是那颗睥睨尘嚣、坚贞操守的赤子之心。这颗心不为山河破碎、境遇艰辛而稍加改变,却为爱和志趣坚守一生。(附图为龚贤《木叶丹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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