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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宝林自述:中国的《夜店》——天桥小店

 明日大雪飘 2019-11-11
这一段时间我住在天桥小店里,不住在福寿里了。
父亲死了,我也给不起房租,就住小店。

父亲早就不在宛平县长家做饭了,后来又在南兵马司一个宪兵队长家里当了一段厨师。

以后他一直没有事做,潦倒不堪,最后失踪了。
我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后,去找过他,但找不到,我认为他是死了。
有人告诉我,他是活不下去,到东坝我家的坟地那儿自尽了。他希望死后别人把他埋在自家坟地里。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结束的。  

小店生活非常丰富。



高尔基的剧本《夜店》,写了警察、铁匠、鞋匠、卖肉包子的女商贩、游方僧、流浪者这些人,那是俄国的小店,刻画得很生动。
但是,中国的小店至今还没有人把它写成小说或戏剧。

一九四六年,柯灵、师陀写了《夜店》剧本,是从高尔基的剧本改编来的,人物都差不多。

从“中国化”了这一点来讲,我觉得它是成功的,里边的人物像赛观音和闻太师等,塑造得好,还有个小偷写得也好,小偷确是小店里的人物,小偷和赛观音的关系描写得也好。但也有不真实的地方,譬如里面有个唱昆曲的,一般的带有书卷气纨袴子弟即使破落了,也很少能住小店,还有讨饭的叫花子,也不可能住小店。也许剧本里面的小店比我过去住过的小店还要早一些。
但是真正小店的生活,比起剧本中描写的小店来,实在要丰富得多。  


留学路不留学,原名叫 牛血路
我那时住的小店在留学路南口路东第一个门口,叫连升店。
里边住些什么人?

一种是跟家里吵架没地方住,生活落魄的人;一种是相面的、算卦的、卖野药的。
我跟一个和尚住在一起,这和尚就是个卖药的。这和尚有戒牒,我看见过,他是个真和尚,但卖假药。

还有一种是卖假人参的、“丢包”的、卖假钞票的,这是高级的骗人行当。
什么叫“丢包”?
“丢包”就是行骗的人故意将一个小包放在街巷僻静处,看见有人走近包了,他也窜出去,两人同时捡起包。
打开一看,里边有叠钞票,于是两人平分这些钱财。行骗的人故意装作很大方,愿意将这些钱财全部归那个捡包的人,但只要此人将身边带的钱给他。捡包的人高兴地掏出身边带的一些钱给了他。等到那人走后,捡包的人要数数那叠钞票,一看,原来是一叠废纸,头底两张票子也是假钞票。

卖假钞票的讲“对成开”,做假票子的人经人介绍找到一个买主,一元钱的票面按五角卖给你。

假票做得后,买主还得存心把它弄旧,让它毛边,好像这票子你掏、我掏、你使、我使,在市场上已经流通了一个时期似的。我见过一个卖假钞票的,看着好像比我们都阔,可是过不了几天,这人不见了,侦缉队找上门来了。怎么回事?原来这人卖假钞票找到一个买主,比方说买主要买一百元钱的假票子,这人先到买主家看看你有没有现钱。你拿出来了,他点好了;还是这些钱,当着你的面一五一十点好、包好,还给你,看着你放在箱子里,说好明天早晨把假票子送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是到明天早晨,这人没来,到晚上也没来,三天以后还不来。那人再打开箱子,打开包一看,里面是一叠纸。原来这人在点现钱时,钱早就偷到他手了,手快极了。

这种人也住小店。  

服装穿得整齐一些的是“丢包”的和卖假人参的。  
假人参怎么卖?  

这人手里拿着封信,假装怯口,一看你能上当,看样子还认得字,就走上前对你说:  “先生,你看我这信,这是什么字?”  
你一看,这上面写着:  “恩师大人:前者来信托买的八品人参,现在无货,只买到六品人参,价值二百四十元,今托师兄某某某去北京办事之际,给恩师捎去,您要的八品人参,我再继续给您买,……”  
下面写,徒(或者学生,或者晚生)某某某,年、月、日。
这人一看,就说:  “东西呢?”  
“在这呢!”他一看你上当了,就赶紧掏出人参来,“你看!”  
“你给人带来的,你给人送去吧!”  
“不是。这是我刚捡来的,我从火车站一出来,就见了这东西。什么包袱?我捡起来一看,就这东西。这是干吗的?我不认识。”  
他装得挺真实,好像不认识人参似的。好人,上当的总是好人。
这人就说:  “你拿这东西给人家送去,人家不会亏待你的,他准会感谢你。你要拿到药铺去,人家也得给你一百元钱。”  
“我哪里认得药铺呀!唉,这东西你要吗?我卖给你吧!”  
这人一想,这是便宜货,动了心了。  
“哦,我哪有这么多钱?”  
“唉,你有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吧!”  
这人也贪便宜,就说:  “我就这十元钱。”  
“就十元钱?那太少了。你看天这么冷,我这冻的,你把你这皮袄脱给我得了。”  
这人一想,也合算,十元钱加皮袄这才多少钱?
就把皮袄脱给他了,要是穿大衣的话,连大衣也会脱给他。那人拿过钱和皮袄,一转身就不见了。有时他不蒙骗男人,男人一般的有文化,不易上当,他蒙老太太。不过,这需要旁边有个“敲托”的。
他找到老太太,就说:  “喂,大娘,你认得字儿吗?你看我这信,写的是什么呀?”  
老太太哪认得字呀?这时旁边过来一个人,拿信瞧了又瞧,说: “哦,你这信是好事呀!”  
然后他就把信的内容都说出来了。“哎哟!这可值钱啦!这是人参。”又说:“你要它也没用,你把它卖了吧!你卖也能卖一百元钱。我现在没带钱,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取钱去。”这“敲托”的说完就走了。
这人又跟老太太说:  “大娘,你看这人‘鬼魔子魇道’的,我哪能卖给他啊?我等不了啦!他说这人参这么好那么好,是这样吗?这东西你要吗?” 
 老太太一贪便宜,掏出腰包,把钱给人家,拿走了人参。
其实,这人参都是香菜根做的,做成人形,拿红纸片托着,再拿红丝绒打个结,装在一个信封口袋里。
他们怎么做,做成什么样,我都亲眼看见过,我们同住在小店里,他们不瞒着我。我那时穷得很,但我有志气,不学这些坑蒙拐骗的事。  

我那时已经把白全福、王宝童带出来了,他俩跟我一起说相声。



有一个冬天早晨,我睁眼一看,风把天都刮黄了。完了!没地方去了,今天也挣不到钱。好在我住小店住熟了,小店生意不好,欠他钱也能住下去。我就躺着不起来。小店的睡铺有两种:上面是吊铺,一天三大枚;下面是连铺,一天七大枚。连铺睡得舒坦些。我睡的是吊铺。那天刮了一天的风。我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人家有活儿干的人都出去了,我一直躺到下午四点多钟,翻来复去的还不起床,起来更饿啦!这时,白全福带着王宝童来找我。
一进门就问掌柜的:  “我们那位师哥在这儿吗?”  
“那不是吗?睡啦!起早睡到现在,睡了一天一宿了。” 
 “他怎么不起呀?”  
那掌柜的说得也好:  “起来不更饿吗?”  
“唉,师哥,起来,起来。” 
 白全福带着钱褡裢,他往那一抖搂,拿出十个大铜板给我。
我买了两大枚一个的饼子四个,一大枚一碗小米粥,一大枚一碟咸菜。那天我就吃了这一顿饭。

挨饿,我是有经验的,你要让我跟人借钱,赊顿饭吃,我宁肯挨饿,不干;干坑蒙拐骗的事,更不干。
我在西单商场唱戏时,正赶上有一回商场着火,那时我住在西单商场后边的兴隆街。
商场着火了,我跑去看,乱极了,谁都可以往里进,见东西就拿。但我不干。艺人最怕犯法。
为什么?
因为这脸儿熟,谁都认得,干犯法的事儿谁都知道了,今后就没法唱戏了(现在的明星没师傅教,所以啥事都出了)。所以在街头艺人中间流传着这么两句话:“犯恶(wù)的不吃,犯法的不做”,真正卖艺的街头艺人就怕犯法。
明知西单商场着了火,明天就没有场子了,着完了火,还有谁到场子去?
我们得挨饿,但也决不趁火打劫,干犯法的事。
因为脸熟,跑不了。不是你干的,你凑合近了,有人也说你,因为他就认识你啊!

在天桥那阵子,除了常挨饿外,还要经常受警察、宪兵、特务的压迫,艺人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那时候抓哏不定哪儿说错一句话,警察就会把你带走。
“大兵黄”就被外五区带走过,“云里飞”也被带走过。
“云里飞”说错了句什么话呢?
有一次警察跟他要钱。“云里飞”说:  
“没有。”  
警察说:“你给不给?”  
“没有。” 
 “你没有?”  
“没有。” 
 “云里飞”说:“我是三没主义,没吃,没喝,没钱,唉,我就是这个三没主义。”  
这句话,警察可抓住理了,就把“云里飞”带走,问他为什么把三民主义说成三没主义?
其实,按“云里飞”那水平,真不知道三民主义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他认为三民主义就是三没主义吧!叫去,顶多训一顿,吓唬一顿也就罢了。
但艺人这半天做不了生意,挣不了钱,得挨饿。  
在天桥呆不久,我又离开“云里飞”走了。
因为“云里飞”是唱戏的,我爱说相声,他不喜欢我又唱戏又说相声,尽管他的儿子白全福也跟我说相声。  
我离开“云里飞”,又来到西单商场。先是又唱戏又说相声,慢慢的就以说相声为主了。  
我几乎过着流浪生活。
北京所有街头说唱的场子,我没有没干过的。
最初是天桥,后来是鼓楼。
夏天我到什刹海去,什刹海旁边有条路,那里有个商场叫荷花市场,我在那儿干过;西单商场、东安市场,我干过;西安市场(就是现在的胜利电影院那儿)一进南门路东有个茶馆叫欣蚨来,我干过;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我干过;出宣武门马路西边有个市场叫平民市场,我干过;午门开过一次市场,我也在那儿干过。
几乎北京所有撂地摊儿的场子,我都去说唱过。就是没在朝阳市场说过,因为知道那地方比较穷,听的人不肯出钱。我还在妓院里说过相声,那简直跟要饭的一样。一进门,先得跟妓院伙计客客气气,说声:“辛苦您,听段相声吧!”
然后唱两句;“那汉高祖……”还得乘人家高兴时插缝儿唱,人家正忙时,你可别唱。
然后,就挨着门去说:“二爷,您听段相声吧!(二爷得说,汉高祖那段我会啊,会可不给钱啊……)这段相声您听了准乐,才一角钱,您给我们哥儿俩凑顿饭钱。要不,我俩给您唱段太平歌词。”
说完,甭管人家答应不答应,张嘴就唱。
那人听完了给一角钱。
有时人家不耐烦,就说:“别唱了,去!去!去!别跟这儿他妈的瞎捣乱!”把你轰走了。
有时就说:“不就一角钱吗?去!去!去!”顺手掏出一角,像打发要饭的似的,把你打发走了。  

这样的生活,我足足过了好几年。

直到我二十一岁那年,正式拜朱阔泉先生为师,学说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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