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乃清 循着佩索阿的足迹走完整个城市,我们依旧不得不承认,里斯本仍藏着诸多秘密。 我又一次看见你, 我那令人恐怖的丢失了的童年的城市…… 幸福而又悲哀的城市,我再一次在这里做梦…… 一个飘过追忆殿堂的鬼魂 朝着老鼠的啃噬声、地板碎裂时的吱吱声而去, 在那个被诅咒而又不得不活下去的城堡里…… ——费尔南多·佩索阿 《重游里斯本》 耳畔仿若响起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Pessoa)咒文般细碎的诗句。恍惚中推开舷窗遮光板,我在陌生的葡萄牙语提示音中醒来,底下一片宝石蓝与翡翠绿的诱惑,飞机在盘旋中沉降,逐渐接近那个仿佛漂浮在空气中的梦幻大陆,于是,明黄、浅粉以及依稀可辨的草绿色屋顶逐渐浮现于眼前……正如佩索阿以前借着诗歌描绘过的里斯本风景画,这座城市里的确有不同颜色的房子。 这是一座七丘之城,与罗马、伊斯坦布尔甚至旧金山都有几分相似,“七丘”高低起伏,西临阿尔巴拉辛山,东、南、北三个方向的各个小山坡蜿蜒而过、彼此拉伸,最后在广阔的特茹河(Rio Tejo)向入海口聚拢。古人将里斯本建城史与尤利西斯和仙女卡里普索邂逅的神话故事编织在一起,传说中,尤利西斯抛弃卡里普索,伤心欲绝的仙女把自己变成了一条蛇,缠绕的蛇身成就了七枚山丘,而里斯本的城体和世俗生活,渐渐的在这些坡地上绵延生长起来…… 葡萄牙素有“瓷砖之国”的美誉,行走在里斯本街头,随处都能找到以传统瓷砖作为装饰的墙面 梦中一抹褪色的金黄 “电车在雾气中沿着一线节节编号的黄色车辙,一节节驶过去了。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逝,街上开始有了更多人影和人气。” ——佩索阿《抵达生活的旅游者》 掐指算来,28 路老电车已逾百岁高龄,它依旧身披亮黄外衣,载着里斯本的旧梦,叮叮当当向东行,从特茹河边的商业广场(Praça do Comércio)缓缓爬上山顶大教堂(Sé de Lisboa),驶过巍峨的城堡,继而穿过罗马时代的断壁残垣。 “电车的咣当当金属之声是何等的富有人味!……哦,里斯本,我的家园!” 佩索阿1888年生于里斯本,5岁丧父,继父是葡萄牙派驻南非的外交官,青少年时期他一直和家人住在南非,直至17岁才返回祖国,在此后的30年里,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里斯本一步。 不同于卡蒙斯之类在大航海时代崭露头角、豪情万丈的葡语诗人,佩索阿声称自己对七大洲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兴趣,他只游历自己的第八大洲,在《惶然录》里,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宣称,“但是我可以肯定,即便是我握住了整个世界,也会把它统统换成一张返回道拉多雷斯大街(Rua dos Douradores)的电车票。” 道拉多雷斯大街位于色彩斑驳、建筑老旧的下城区(Baixa),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商业街,有些安静,又有些无序。看着脚下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我几乎可以想象诗人是如何日复一日的走过这里,在街角的酒馆喝一份惯例的酒,打量起沿街铺头里一成不变的商品,最后回到自己寓所的窗后笔耕。没有社交,也没有爱情,生活只是两点一线,由一辆有轨电车来牵系。 “我坐在老电车上,车上的椅子好像带我回到从前……我下车的时候往往筋疲力尽,好像刚刚梦游过,又好像过完了一辈子。”对他而言,里斯本或许是一个依稀泛着斑驳金光的褪色旧梦。 商业广场(Praca do Comercio)又名宫殿广场,是28路的起始站,在1755年大地震之前曾是里韦拉皇宫所在地,其后改建为三面环柱廊建筑,正前方即为繁华的奥古斯塔大街,中间高耸着“荣耀为美德和勇气加冕”的凯旋门。 在15、16世纪,面积仅为美国缅因州大小的葡萄牙一度稳坐全球贸易主宰者的宝座,亚、非、南美洲各种奇珍异品从遥不可及的国度漂洋过海,通过这里涌入欧洲,当时的葡萄牙贵族日常书写用的是使用番红花浸润、香气四溢的信笺,他们那轻盈无比的羽毛笔蘸的是从中国远道而来的墨水,笔上的羽毛则取自非洲禽鸟,墙上挂的波斯地毯使用南美银币购得……受地震的影响,葡萄牙国王若泽一世着令城市的改建工作朝向功能性方面倾斜,眼前狭长规整的棋盘格局,可谓欧洲城市抗震规划的最早实例,从南部商业广场至北面罗西奥广场,整个庞巴尔下城皆由方直大道相连,地面全是精心打磨的石块。也就是在这里,1974年4月25日 “康乃馨革命”爆发,军人以手持康乃馨花来代替步枪,哼唱着《格兰多拉,褐色小镇》行进城中,里斯本的老百姓亦加入了游行队伍之中,以和平的方式推翻了20世纪西欧为期最长的独裁政权,4月25日后被定为自由日。 商业广场上游人如织,这里是全城电车站最集中的地方,几乎可以被认作是 整个城市的轴心,抬眼一望,笼罩在头顶上方天空的是如同蜘蛛网一般错综交缠的电线,使人产生了身在梦中的错觉,正如佩索阿在《惶然录》中写下的文字:“有多少次,我看见自己的梦想获得物体的外形——以一列街道尽头掉头电车的形象袭击我,或者成为夜里一个街头摊贩的声音(天知道卖的什么),唱着阿拉伯歌曲,以突如其来的强音打破了黄昏的单调——它们不是为了给我提供一种现实的替代品,而是要宣示它们自己确实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贝伦塔建于曼努埃尔一世时期,最早是王室行宫,也曾做过要塞堡垒及关押犯人的水牢,现被辟为博物馆 小职员与大教堂 “佩索阿”在葡语中有“个人”、“面具”多重含义,这个名字似乎宿命式的决定了诗人的个性、诗观与旨趣。而在佩索阿的异名者中,坎波斯最接近诗人真实的内心,坎波斯早年大部分时间在环游世界,中年以后,他厌倦了花花公子的生活回到里斯本定居。 那首著名的《重返里斯本》便出自坎波斯之手: “哦温柔的、沉静的、古老的特茹河, 天空映入其中的微小真理! 哦重游的悲哀,往昔今夕的里斯本!” 佩索阿终身未娶。每天上下班、写作、酗酒,直至病逝。有意思的是,他一生仅有的罗曼史和坎波斯有关。坎波斯曾写信给一位女士,据说对方就住在佩索阿每天经过的电车车站旁边一所楼房里,经常看着佩索阿形单影只地上车下车,日久生情,从而带给佩索阿短暂人生的些许快乐。 摇摇晃晃的有轨电车,在狭窄的老街中穿梭,向西、向西,一路向西,穿过醒目的“4-25”大桥,将我带到了里斯本西郊的贝伦区(Belém)。路面一下开阔起来,拥有500年历史的贝伦塔(Torre de Belém)孤独的站在特茹河入海口处,既像灯塔,又似城堡。 听说这里埋藏着来自于大航海时代的辉煌记录,15世纪后半,卡布拉尔与达·伽马分别以这座塔楼为起点,启程向着欧洲航海史上的空白水域进发,前者发现了巴西,后者则开辟了由西欧直达印度海路的新航线。1498年5月,经过4年生死考验,达·伽马率领的船队终于抵达印度的卡利卡特港,而该港口也正好是半个多世纪以前 郑和经过及停泊的地方。 达·伽马的灵柩被安放在与贝伦塔斜向相对的热罗尼姆修道院(Mosteiro dos Jerónimos)中,这是一座为了庆祝达·伽马首航印度成功而特别设立的纪念所。1501年,葡萄牙正值全盛时期,曼努埃尔一世不计成本的宣布用当时每年香料税收5%的款项(相当于70公斤黄金)来建造前所未有的华丽恢宏的建筑,修道院工事最终延续了一个世纪之久。 葡萄牙特产的金彩米黄石是热罗尼姆修道院所使用的主石材,其风格带有哥特式和文艺复兴式的双重特点,庭院为方形,设上下两层柱廊,下高上矮,比例和谐,走进主教堂内,能看到雕刻着精美花饰的繁复柱式结构与伞骨般的拱顶,宛若幻境,让人有圣灵降临的感动。主教堂隔壁的修道院回廊,是一个静谧幽深的去处,这是一个由上下两层拱门构成的正方形半开放式建筑,漫步其间,我与佩索阿再度不期而遇。 1985年,诗人的遗体在逝世50周年之际被移放至修道院静寂的回廊中供人瞻仰,这恐怕是生前低调的佩索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二十世纪的文学巨人中,佩索阿与卡夫卡颇为相似。他们过着平凡庸常的生活,都是强烈的写作狂,都与女友有过订婚的纪录,然后又都让婚姻无疾而终。外表贫乏的生活之下,他们掀起心灵的惊涛骇浪,甚至以弱者的姿态走完人生全程。卡夫卡的遗嘱,要求好友焚毁他的全部作品,而佩索阿则将他的全部作品放在一个又一个箱子中。这个生前默默无闻的贸易行会计,以卑微之躯身处蜗居之室,却始终如一的书写着独立的勇敢、诘究的智慧、对于世间万物的关切, 以充满诗意的笔触,填充后世几代人的心灵罅缝。 黑咖啡,苦樱酒,在每一块宿命的碎片里 我再一次看见你——里斯本,特茹河及其他…… 我再一次看见你, 可是,哎,我看不到我自己! 那面我总是看见同一个我的魔镜已经碎了, 在每一块宿命的碎片里,我只能看见一小片的我——一小片的你和我! 对于从海上而来的旅行者而言,里斯本就像是美梦中升起的幻境。1994 年,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随身携带着佩索阿的文集来到里斯本,最后拍出了诗意盎然的《里斯本物语》。电影中,摆在男主角录音师床头的佩索阿诗集,即便被一次次用来打苍蝇,阅读的姿态却无比虔诚。 每次阅读佩索阿,房间里只剩下诗句,就像一场跨世纪的通灵对话。作为德国新电影的“眼睛”, 文德斯坦承:“波茨坦让我想起里斯本;在里斯本,我想起了童年的德国。” 的确,里斯本是一座令人怀念“从前慢”的城市,在这里,日子被揉碎了,一瓣一瓣地过…… “在明亮的日光下,即使声音也会熠熠发光。” 老电车的叮叮声、旧轮渡的鸣笛声、街边铁匠的磨刀声、广场上喷泉的流声、鸽子扑腾翅膀起飞、女人嗒嗒的高跟鞋、孩童放学归来的欢笑……当然,还有白日咖啡馆里磨豆机的“嘎吱”声, 和夜晚小酒馆中令人彻夜难眠的法朵。 葡萄牙人爱喝黑咖啡Bica,晨起一杯,两餐间还会慢慢品啜几杯,甚而前去咖啡馆“过把瘾”。希雅多区(Chiado)加雷特街上就有一家佩索阿生前常去的“巴西人咖啡馆”(Café A Brasileira)。今天,店门口还有一座佩索阿的铜像,他翘着腿,倚靠桌前,似乎要和路人说些什么。 里斯本“巴西人”堪比巴黎“花神”,一百多年来,这里是孕育几代作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温床,推开墨绿木门,客人统一背靠着一排镜子就坐,深棕色天花板垂挂下古董范的吊灯和风扇,猩红色的墙上挂满南方新艺术风格画作,一看就是文艺痞子和捣蛋分子钟爱的款式。这里最早的咖啡客都是航海冒险家,如今他们的孙辈不过是这座西欧边缘都会的无名过客,昔日海阔天空纵论东印度、新大陆的桌子,现在上面的话题变成了欧盟和葡萄牙某政党,不变的是空气里黑咖啡的醇香。 夜晚走进山南阿尔法玛区(Alfama)街巷编织的迷阵,定能听到“夜半歌声”的法朵,除了河边坐落的法朵博物馆,坡上深街曲巷里有多家法朵俱乐部,付上些许酒钱,一个人就能嗅闻到法朵歌声里那份深入骨髓的宿命感。 在佩索阿笔下,阿尔法玛区代表着里斯本永恒的一面:“建筑、街道、拱门、阶梯、木阳台,还有人们最真实的生活形态:嘈杂、聊天、歌声、贫困和垃圾。” 这里早年曾是摩尔人居住的旧区,Alfama 一词则源于阿拉伯语 Al-hamma,意味着“喷泉”、“浴室”,这片贫穷落后且色彩斑驳的区域由无数错综复杂似一线天的窄巷组成,老人负暄、情侣拥吻、孩子嬉笑,狗在穿梭飞奔,芝麻般大的小广场上混杂着沙丁鱼和廉价苦樱桃酒的气味,所有一切,都在这迷人的“一团乱麻”的小巷里喧嚣、流动、生机勃勃地活着…… “此地的你是个陌生人,一如你在任何地方那样。” 佩索阿的老灵魂在一旁喃喃自语,这个地道的“里斯本人”常视自己为“局外人”,即便你跟随他巡走完整座城,你不得不承认——“里斯本仍藏着诸多秘密”。(文/李乃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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