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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子”普鲁斯特

 芸斋窗下 2019-11-13

 邵毅平


      午夜梦回,“我”通常并不急于入睡;一夜之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用来追忆往昔的生活,追忆“我”在贡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尔贝克、在巴黎、在东锡埃尔、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过的岁月,追忆“我”所到过的地方,“我”所认识的人,“我”所见所闻的有关他们的一些往事——在《追忆似水年华》的开头,普鲁斯特这样开始了他的叙述,提到了“我”的主要几处生活地点,成为这部篇幅浩繁的巨著的纲领。

“我”与作者同名,都叫“马塞尔”,二者既是又不是同一人。如果是普鲁斯特本人,那么他所追忆的生活地点,应该是以巴黎为中心的。不同于那些从外省来巴黎打拼的文人,如司汤达、巴尔扎克、大仲马、都德、左拉、莫泊桑,普鲁斯特可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巴黎人,就像波德莱尔、法朗士、纪德、马尔罗、萨特、波伏娃,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葬于斯——借用日本人关于“江户子”的说法,普鲁斯特可说是地道的“巴黎子”。

在《追忆》中,盖尔芒特府是主要舞台之一,它被安置在了圣日耳曼区,也就是塞纳河左岸;但普鲁斯特一生的住处,却全在塞纳河右岸,而且相当集中——很方便普粉挨个儿打卡。巴黎是他母亲的地盘,母系原是犹太富商,在巴黎拥有多处房产;他父亲则是外省人,靠了才智与勤奋,成为巴黎的成功人士。

1870年他父母结婚后,住在鲁瓦街8号,在那里住了三年。那是奥斯曼大街西段的一条支路,出了小街就是圣奥古斯丁教堂,离《追忆》的摇篮奥斯曼大街102号不远。但普鲁斯特却并不出生在那里,1871年7月10日,他出生在外叔公路易·韦伊家,位于巴黎西郊奥特伊镇拉封丹街96号,在布洛涅森林与塞纳河之间。原建筑已于1897年拆毁,现建筑是原地重建的,但挂有一块纪念铭牌,说明普氏出生于此地。

1873年8月,他两岁时,他家搬到了马尔泽尔布大街9号,靠近玛德莱娜教堂(也就是《俊友》结尾帅哥举行盛大婚礼的地方)。这是幢漂亮的大房子,他家位于内院里侧的二楼,大套间宽敞而又奢华,大部分窗户朝向苏莱讷街。相比鲁瓦街8号,这里闹中取静,的确适合安家(在《追忆》里,“我”父亲对住房很挑剔,看不上斯万家的房子,让“我”很是伤 心)。在这里,他家一直住到1900年10月他二十九岁时。这是奠定了他一生的住所,他在这里长大,度过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

从这里出发,他随家人去父亲的老家伊利耶(《追忆》中的贡布雷)度假,住在阿米奥姑妈家里,在姑父山楂花盛开的花园(现也称“普鲁斯特花园”)里读书。每个月一两次,家里派他去看望外叔公,他在那儿邂逅的交际花洛尔·海曼,后来摇身变为《追忆》中的“粉衣女郎”。有阵子“我”的爱情方式,是每日下午两点钟,去长满月桂树丛的香榭丽舍大街花园找“希尔贝特”玩(花园里的一条小径现已命名为“普鲁斯特小路”);而花园里“侯爵夫人”掌管的厕所的霉味,引发了令“我”愉悦的无意识回忆,让“我”回想起了外叔公在贡布雷的那间小屋。从这里出发,他去上圣拉扎尔站前的孔多塞中学,从为校刊《丁香评论》等写稿开始了文字生涯。通过中学同学雅克·比才的引荐,他去雅克母亲施特劳斯夫人的沙龙,就在相隔不远的奥斯曼大街134号,她后来成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原型;而在该沙龙中结识的夏尔·阿斯,后来则成了花花公子斯万的原型;名声如日中天的莫泊桑也经常出入那里,小他二十来岁的少年普氏在那儿见过他(但《追忆》中似从未提及莫泊桑)。中学毕业后,他去奥尔良当了一年兵,每个周日都要回家,训练成绩倒数第二,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军人。然后去左岸,上了几年巴黎政治学校。大学毕业后,还是去左岸,在马萨林图书馆上了两个月班……所有那些地方,除了他当兵的奥尔良,都离他家不远。在马尔泽尔布大街9号,他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那里现在是私家公寓,连块纪念铭牌也没有。我去过好几次,每次都大门紧闭。有一次乘大门没关,终于如愿溜了进去。过道的橱窗里贴有住户名录,但我没有找到普家的姓名牌。内院像是天井,中间有一棵树,笔直地伸向天空。我无助地看着内院的层层窗户,没人来告诉我哪几扇曾是普家的。而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那个张贴戏剧演出海报的大圆柱,“我”每天都要去张看的大圆柱,则依然如故,当然张贴的早已不是《淮德拉》的海报。


1900年10月,普鲁斯特家搬到了古尔塞尔街45号,在三楼住了六年多,直至1906年12月。那是一个宽敞而富丽的豪华套间,但他所有的幸福都随风而逝。先是他弟弟结婚后搬走;而后1903年11月、1905年9月,他父母相继病故,让他痛不欲生。曾经幸福美满的家庭,现在只剩了他一个人。但他继续住在父母去世的套间里,又住了一年多,等待租约到期(只不过最后几个月,即从1906年夏到年底,可能他实在受不了了,住到了凡尔赛的水库旅馆)。现在的古尔塞尔街45号,什么纪念铭牌都没有,但要找到那里并不难,它就在蒙梭街的拐角,斜对面的古尔塞尔街48号,原址是布莱顿旅馆,狄更斯住过几个月,1926年改造为著名的巴黎红楼,是华裔古董商卢芹斋的公馆。

经过凡尔赛心灵至暗的几个月,1906年12月26日,他搬入了奥斯曼大街102号,在那一直住到1919年6月。那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住所,因为《追忆》的绝大部分写于那里。奥斯曼大街当时也算是巴黎的“高尚”地段,在《追忆》里,“我”的姑祖母嘲笑斯万的理由之一,就是斯万本有能力在奥斯曼大街或歌剧院大街弄一套住宅,却偏偏有失身份地住在了圣路易岛上的奥尔良滨河街。姑祖母嘲笑斯万说,大概是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于误了火车钟点(里昂站距离圣路易岛不远,姑祖母的话是一语双关)。奥斯曼大街102号原先属于普氏的外叔公,1896年外叔公在那儿去世后,由普氏的母亲和舅舅共同继承。等到普氏的母亲和舅舅也去世,由普氏兄弟和其舅妈共同继承。普氏在舅妈艾米莉·韦伊的蛊惑下,把自己的那部分产权卖给了舅妈,从共同的业主变成了舅妈的房客。不过普氏其实并不喜欢那里,在写给德·卡亚维夫人的信里,他抱怨“这套公寓丑陋难看,满是灰尘,还有窗外那些树,都是我讨厌的”,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他妈妈从未住过那儿。1918年11月,他舅妈没有事先通知他,就把房子卖给了瓦兰-贝尼埃银行。翌年6月,银行决定让房客全部搬走,导致普氏接下来居无定所。入住那里的银行几经转换,江河日下,现在那家银行根本不让参观了。

经过几个月的寄人篱下,1919年10月,普氏搬到了阿姆兰街44号。那儿离集美博物馆不远,成为他最后三年的住处,既简陋又不舒适,租金却极其昂贵。“他割断了最后的缆绳”,只为自己的作品而活着,做了自己作品的殉道者。他在那里完成了《追忆》,1922年11月18日去世。那里现在是爱丽舍联合旅馆。那天我参观完集美博物馆,找到了爱丽舍联合旅馆,跟领班磨了许久嘴皮子,却还是没能上五楼去看看。

“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人们期待着痛苦以便工作。”如果普鲁斯特的故居可以分属于这两句话,那么马尔泽尔布大街9号、古尔塞尔街45号就属于前一句,奥斯曼大街102号、阿姆兰街44号则属于后一句。在普鲁斯特故居的场合,时间同样可以变形为空间,可以看见,可以触摸,正如《追忆》结尾表现的那样。

对于普鲁斯特来说,除了其出生地建筑已非,他的所有故居都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却没有一处被辟为纪念馆,像巴尔扎克、雨果们的故居那样。也就是说,在巴黎,你不可能参观到普鲁斯特故居,虽然他是一个地道的“巴黎子”。我参观过的唯一一处普氏“故居”,是在远离巴黎的伊利耶—贡布雷,然而那是他姑妈家,而不是他自己的家。

普鲁斯特去世后,葬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仍在塞纳河右岸。他亲爱的罗贝尔弟弟,去世后也葬在了一起。一方黑色大理石墓碑,平铺在地上,朴素而又奢华,简洁而又深沉,明快而又悲伤,像极了普鲁斯特的风格。在《追忆》中“我”有一次希望,只要当了作家,“我”就可以永不离开巴黎(当时是为了希尔贝特)。他果然做到了。我忽然意识到,在巴黎,我进不了他的任何一处故居,唯一能接近他的只有这处墓地。

不过,也许普鲁斯特并不在意这些,正如《追忆》第一卷结尾所说的:“我们一度熟悉的那些地方,都是我们为方便起见,在广袤的空间中标出的一些位置。它们只不过是我们有关当年生活的无数相邻印象中的一个薄片;对某个场景的回忆,无非是对某个时刻的惋惜罢了;而那些房舍、大路、林荫道,亦如往日的岁月那般转瞬即逝。”

(纪念《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出版一百周年暨中文全译本开始出版三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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