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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通过形式阐发意义——赵宪章教授访谈录

 杨柳依依bnachr 2019-11-14

专家简介

(照片及简介由专家本人提供)

赵宪章(1951—   ),山东聊城人,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历任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文系主任,教育部中文学科教指委文艺理论组组长等。主要从事形式美学研究,推举“通过形式阐发意义”的学术主张;目前的兴趣在文学图像论,任《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总主编等。主要论著有《文艺学方法通论》《西方形式美学》《文体形式论》《文体与图像》等。曾获国家级教学成果一等奖、江苏省优秀社科成果一等奖等。

通过形式阐发意义

——赵宪章教授访谈录

赵敬鹏(以下简称鹏):赵老师好!受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委托,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特别邀请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您是怎样走向学术道路、并选择文艺理论研究的?

赵宪章(以下简称章):我1977年初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属于“工农兵学员”一类毕业分配时辅导员宣布我留校任教,没有任何选择的自由。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可能会像其他同乡那样回山东老家,在党政机关谋个一官半职。“学而优则仕”嘛,这一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出仕无望方从文”,这是中国学界非常特别的一个现象,从古到今。

我能留校做教师,得益于叶子铭、董健两位老师力荐。叶是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董是我们班“教育革命领导小组”成员,相当于“辅导员”吧。他们俩当时都是中文系领导班子成员,说话管用。本来是叶老师要我进现代文学教研室,只是由于包忠文老师强调“马列文论更需要接班人”,所以才改为文艺理论。叶老师之所以要我做现代文学研究,是因为我的毕业论文是《鲁迅在南京》。顺便解释一下:当时大学生毕业前统统到工厂实习,没有“毕业论文”之说;我们班只有我一个人做“毕业论文”,是叶老师为我争取的。叶老师还为我拨付了研究经费,让我调研了鲁迅在国内活动过的一些地方,除南京外,还有绍兴、北京、厦门、上海等。为了查找鲁迅在南京所上的两个学堂的材料,我在故宫档案馆待了一个多星期。当时晚清的资料并没有整理出来,工作人员每次给我推出一板车文件,主要是奏折之类,要我自己查找,此情此景留下深刻印象。当然,叶老师和董老师为执意留我任教,也有一些说得通的理由,例如,我当时完成了15万字的《鲁迅在南京》书稿,大学一年级就入党了,并在刚恢复的《南京大学学报》上发表了两篇文章(执笔)。

鹏:我们知道,您刚毕业留校后,主要是跟着包忠文老师一起研究马列文论?

章:是的。包忠文老师既是我后来的硕士生导师,也是我刚留校后文学理论的启蒙导师。他写的字(手稿)虽然难以辨认,但是论文极富思想性;他的理论课也是这样,边抽烟边讲授,全身心投入,通篇个人见解。他经常教导我们的一句话是:“不要重复别人,也不要重复自己。”他看不起以写书为业的人,鼓励学生研究问题、写作高水平论文。他的教诲我一直铭刻在心。

鹏:那后来怎么从马列文论转向文艺学方法论研究了?

章:发表在《南京大学学报》1985年第3期上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人的美学发现》,是我马列文论研究的最后一个成果,此后便转向了文艺学方法论研究。当时转向的原因有二:一是感觉到自己在这一论域,很难再写出超过这篇论文水平的东西了;如果只是量的增加,我不甘心。其次,方法论大讨论已经开始,如火如荼,感染了我;尽管当时我并没有直奔“前线”(不喜欢很热闹),只是一个用心的“观火者”,同时一股脑儿钻到了故纸堆里,试图为文艺学方法论的历史和理论进行系统描述。这就是我在1990年出版的《文艺学方法通论》(江苏文艺出版社)。后来,这本书又重出了两次,一是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二是台湾2015年繁体版;尽管标示“再版”,但是都没有来得及认真修订,八零年代不够规范的印记仍然不少,等待机会做一次真正的修订。

鹏:您的《文艺学方法通论》概括出五种模式,其中最后一个模式是“文艺学本体方法”,也就是语言形式批评的方法。您曾经回忆说,此后您之所以转向形式美学,是因为您认为这一方法尽管是自己不熟悉的,但却是中国文艺理论最需要的。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后辈学习。

章:是的。我曾经对我的学生说过,一个学者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可能会有多次“转向”,从一个领域转向另一个领域,这很正常。但是,如何转、转向哪儿?却大有讲究。我的体会是,在设计自己的“转向”时,要处理好“顺手”和“应该”的关系:所谓“顺手”,就是更多地参照既往学术积累,延续自己比较熟悉的论域;所谓“应该”,就是更多地考虑学术价值,选择自己虽不熟悉却更有意义问题。我在给杨建刚博士《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主义关系史》写的《序》中就表达过自己的这些意见。我认为,大凡有责任心、有出息的学者,肯定会选择后者(将“应该”放在首位),即便已经预测到后者会遭遇多少困难、面临多大风险。当然,克服这些困难、直面这些风险,需要有超越自己的勇气;而只有勇于超越自己,才能超越昨天、超越惯常而进入真正的理论。这就是我一直倡导的“登高山”而非“走平路”的治学路径,“著作等身”“以量取胜”不是最佳选择。所以我对建刚博士说:“这也应该是所有青年学人成长的正途;尽管这路途非常艰辛,而又非常、非常不合时宜。”

鹏:形式美学之后,您怎么又转向文体研究了呢?

章:我的《西方形式美学》是和张辉、王雄两位学生合作完成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版。此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问学无路”的迷茫中。先是考虑转向“中国形式美学”,从《周易》开始研读,用了大半年时间搜集资料,突然发现此路不通!其实道理很简单:“形式”概念本源于西方,近代之后才融入中国话语,以此为纲贯通中国古代美学,难免榫卯不合,牵强附会也就在所难免。冥思苦想后开始反思自己的这一想法由何而来?突然觉悟到是自己的“体系”情结作祟:研究过西方形式美学了,再来研究中国形式美学,顺理成章,所谓“体系”,也就有雏形了。应该说,这种“体系”情结是许多学者,特别是我辈专事纯理论研究者的妄想,事实说明非常可笑。于是,我开始另辟别路——将纯理论的形式美学落实到具体的文学形式研究中如何?而“文体”,就属于文学形式的重要方面,确切地说应该是文学形式的首要方面,但在我国学界却被“文以载道”挤到边缘,很少大学文学专业开设文体研究课。所以,将形式美学落实到具体文学理论,自认为“应该”从这里开始。这就是我此后持续了近十年之久的文体形式研究。

同义反复,我的文体形式研究尽管持续了将近十年之久,目的并不是要建构一个什么体系,而是立足于若干具体问题进行探讨,特别是就新时期以来出现的文体现象展开,因为此前我们并未对这些问题和现象给予充分注意。我的着力点是试图通过文体现象的阐释,发现隐含其中的文体理论及其相关问题。由于本研究直接缘自我的形式美学“向下转”,所以,将文体作为形式,或者说借鉴形式美学的观念和方法研究文体,也就自然而然、事所必然。如果说本研究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应当归功于这一方面——形式美学的纯理论研究开启了我对文体的重新认知,即以形式为轴心研究文体理论方面的若干问题。最近,应朋友邀约,我将这些研究结集,名之为《文体形式论》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可惜,我的很重要的一篇文体研究,被出版社审稿时“审”下来了,留下遗憾。

需要说明的是,我的文体形式研究并没有设置一个什么“先验结构”,即没有在进入文体研究之前就预设各种可能,甚至没有为“文体”概念下一个明确定义,而是走一步看一步,可谓“摸着石头过河”。这并不意味着我漠视文体概念的追问,也不是我否认文体具有某种本质属性,而是认为应该摆脱传统的文体研究路径,即古语所谓“草鞋无样,越编越像”,在对文体概念有一个大略把握之后,越研究越会接近“文体”概念本身。这种研究方法显然是受到解构主义的启发,也是我研读解构主义的些许收获。否则,先为研究对象下一个“定义”,然后环绕这个定义展开,最后确认这个定义,就像文学概论教材为文学下定义那样,这样的“定义”肯定是无生命力的,也是经不住历史拷问的,属于“逻各斯中心主义”的路数。由于我拒绝在这条老路上滑行,也就会显得格外吃力,虽然孜孜矻矻,仍旧感觉非常艰难,时有力不从心之慨。

鹏:从“文艺学本体方法”到抽象的形式美学,再到相对具体的文体形式研究,从“形而上”到“形而下”,可谓“顺藤摸瓜”,自然而然。所以,汪正龙老师曾给我们说:“赵宪章老师给学界的印象是,虽然涉足多个领域,但是其中有内在联系。”您能不能将这种内在联系概括一下?或者将您最重要的治学主张做一简要表述?

章:我最重要的治学主张就是“通过形式阐发意义”。无论涉足那个论域,我都在自觉地践行着这一主张。这一主张我已在不同场合或语境中提到,今天就多说几句。

“通过形式阐发意义”是针对艺术之专业研究而言,包括语言艺术(文学)研究在内,非艺术对象另当别论,将艺术作为宣教工具者也另当别论。这是由艺术本身的特点决定的——所有的艺术语言都指向自身,与一般意义上的实用语言完全不同。文学语言不同于一般实用语言,这已经成为我们的常识,无需赘言。其它艺术语言也是这样:绘画的色彩造像、舞蹈的身段动作、音乐的声调韵律等等,都指向自身。这就是艺术符号之所以是艺术的独特形式,完全不同于非艺术的、实用的符号。既然这样,研究艺术就应当从形式出发,通过形式阐发其中所蕴含的意义。否则,“超越形式直奔主题”,那就是将艺术当做非艺术了。例如,你看到舞蹈演员的激情表演,不能责怪她总是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在日常生活中,无目的的“走来走去”应该批评,舞蹈演员的“走来走去”是在表演,这就是艺术本身,或者说是艺术形式,其中的意义(意味)就在这“走来走去”中。如果写一篇舞蹈评论,就应当从这“走来走去”开始,通过阐释“走来走去”发现其中所蕴藉的意义。

毋庸讳言,“通过形式阐发意义”是对“文以载道”文学观的反动。我们不能全盘否定“文以载道”,但是必须被限在非文学、非艺术、非专业领域,将其贯彻到所有的文学艺术研究是

对学术的亵渎,属于外行的、宣教类的理论批评。当然,非专业的、外行的、宣教类的文艺理论批评也有其存在的理由,但是必须将其与专业的、内行的、审美的文艺理论批评明确区别开来。有些头戴各种专业的、内行的、审美的花帽子的所谓专家、学者、教授们,所言、所评、所论却是非专业的、外行的、宣教的。此类“名”“实”不符,不仅于艺无益,还败坏了社会风气(假冒专家)。这就是我主张“通过形式阐发意义”的目的和理由。

鹏:好的,我明白了。那您能否接着谈一下文体形式研究之后的“文学图像论”?

章:研究“文学图像论”也是一次顺理成章的转向。早在我研究文体的时候,就关注到“图文体”这一问题,当时只是感觉到这个问题很重要、很有意义,并没有进行专心思考。于德山是我的学生,他找我商谈博士学位论文选题时,我就跟他交换了关于文学与图像关系研究的一些想法,他感到很兴奋,决定以《中国古代图像叙事及“语-图”互文现象研究》为题撰写论文,这应该是我国同类选题的第一篇博士论文。于德山现在已经是他那个领域里很知名的学者了。

我们知道,视觉文化研究也很热闹,但是相较文学与图像研究,完全是不同的路数。文学与图像的研究不能离开现象,特别是文学作品与图像作品,必须建基在二者的“关系史”基础之上。何况“视觉”与“图像”这两个概念也不相同:“视觉”是心理学概念,“图像”属于符号学范畴。

鹏:您曾被上海大学聘为美术学教授,请问那几年的沪上时光,对您的文学与图像关系研究,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章:当年上海大学铁了心要拿美术学博士点,不惜代价网络人才,缺一个理论方面的带头人,朋友找到了我,实在是盛情难却,就在那儿兼职五年。算是歪打正着,这五年对于提升我的艺术修养大有裨益。我指导学生做论文,就引导他们尽量选择语言艺术(文学)和图像艺术(主要是绘画)结合部位的题目。在这一过程中,“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发现了学术新大陆——文学与图像的关系研究。于是,从此开始,我专心此论,心无旁骛。

鹏:国内学界从事“文学与图像关系”研究的学者不少,但是您的“文学图像论”独树一帜,您能否简要概括一下研究的方法、经验或心得?

章:文学和图像的关系尽管错综复杂,但是几乎都可以在符号学层面发现它们的根源。例如“诗画关系”,二者相互模仿的艺术效果问题至今尚未受到普遍关注和充分阐释:大凡先有诗而后有画,即模仿诗歌的“诗意画”,很多成了绘画史上的精品;反之,先有画而后有诗,即模仿绘画的“题画诗”,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则很难和前者在画史上的地位相匹配。即使像李白、杜甫这样的伟大诗人,他们的题画诗也不能和其“纯诗”的成就相提并论;反之,对于他们“诗意”的模仿反倒成就了不少绘画作品。在我看来,诗画互仿的这种“非对称”效果并非偶然,而是源自语言和图像两种符号的不同功能:语言是一种实指符号,图像是一种虚指符号;实指的所以是强势的,虚指的所以是弱势的。因此,当二者互相模仿或共享同一个文本时,强势的语言符号总是处于主导地位,弱势的图像符号只能充任它的“副号”。这就是诗画互仿之“非对称”现象的符号学根源。如果这一论断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我们就可以清楚地解释中国文人画发展到明清,为什么出现了“以诗臆画”的境况。事实说明,只有将文学与图像的关系提升到符号学的层面进行阐释,借鉴符号学的理论和方法比较语言艺术和图像艺术的异同,才能在根本上解释文学和图像之间的学理关系。

就此而言,符号学对于“文学与图像关系”首先是一种方法;不仅如此,同时也是研究的对象——文学之“语言”符号和“图像”符号之间的关系,由此进一步发现文学和世界的符号学关系。符号学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传入我国以来,应该说已经取得不少进展,特别是在译介和评述西方理论方面成绩卓著。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面对中国本土的意识有待加强,特别是在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符号学方面,尚有不少路途要走。如果我们将符号学研究放在文学与图像的关系中,或者说以文学与图像的关系为视域研究符号学问题,那么,一种新的“语图符号学”或将产生。所谓“语图符号学”,即以语言和图像及其符号关系为对象,比较和研究它们之间的异同、关联及历史。这个设想之所以可能,就在于语言和图像是人类有史以来所创造的最伟大的两种符号,是人类社会最普遍、最具功能价值的两种符号,也可以说它们是人类表意的两翼。将二者进行比较研究不仅具有当代意义,而且有益于丰富传统符号学的基本理论,也是符号学自身发展的需要。总而言之,“通过形式阐发意义”应当落实到整个文学和艺术的研究,包括研究文图关系,以及整个“文学图像论”研究。

鹏:据悉,您主编的《文学与图像》学术集刊,办刊之初就考虑到要像西方《词语与图像》(Word & Image)那个刊物一样,注重文学与图像之间的符号学研究范式。

章:办这个集刊,主要是因为我们有一支团队,2011年开始编撰多卷本《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但是并没有此类研究的经验。为了让大家能够有一个可以练笔的园地,所以创办了《文学与图像》(年刊)。但是很遗憾,在这样一个追求学术GDP的年代,《文学与图像》走向寿终正寝也是很正常的。好在从2018年开始,北京大学陈明教授接手了《文学与图像》的编辑出版事宜。今年9月份,我们刚刚在北大召开了第三届“文学与图像学术论坛”,已经拿到最新一期了。“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此刊移师北大之后一定会办得更好,欢迎感兴趣的同仁踊跃投稿。

鹏:您说的多卷本《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目前进展情况如何?

章:这套丛书共约750万字,现已完成了古代部分研究,正在出版社审校过程中,今年年底可以正式出版。还有“民国卷”“共和国卷”“台港澳卷”等,仍在进行中。

鹏:赵老师的学术道路可谓跌宕起伏,很精彩,您在“文学图像论”之后还有什么打算吗?

章:我的“文学图像论”的最后一个专题是“书艺图像”,因为在我看来,排除文学与动画(施为图像)的关系,文学之传统的手绘图像主要有三种:诗意图、小说插图和文学书法(书艺图像),前两个专题我已完成,只有书艺图像还在进行中。顺便说说我初步调研的体会:文学和书法图像的关系是一个尚未被学界注意的问题。例如,文字书写的本意是实用,怎么成为了艺术了呢?书艺研究在方法和理论上至今非常传统,西方的东西基本上还没有进来,这和文学理论患病“失语症”大不相同。叶秀山先生曾尝试引入西方哲学,但是出现了“两张皮”问题,不能说很成功。因此,我很好奇,想尝试一下。

鹏:最近读到您的《文学理论知识体系的间性结构》,对新时期以来我国的文学理论进行了回顾和反思,与其他类似主题的论文很不一样。关于这个问题,您是否还有一些需要补充说明的?

章:这是朋友约稿,应景之作,我不善于写此类文章,也没有完全按照原先的要求写,主要还是谈自己的看法,重点不在铺陈事实。有些述评类文章习惯罗列很长一个名单,容易使人联想到获奖名单或中彩票名单,意义不大。我用“间性结构”描述四十年的文论史,意在说明中国文学理论的进步有其内在动力,这就是“间性”。我们所理解的“间性”,是指两种或多种力作用下形成的“力的平行四边形”,其中的交互作用推动了新时期的文论事业。换言之,新时期文论是多元、多界面、多声调、多层次的组合,我将其概括为“五大间性”,实际上不止于此;何况这“五大间性”也不是平行的,各种“力”的大小及其“方向”并不一致、并不均衡,“差异”而非“统一”才是其发展的根本动力。

鹏:既然谈到我们的文艺理论,您作为前辈学人,能否就此做一展望,或者提出一些希望?

章:无论古代文论史、现代文论史还是外国文论史,我们历来都是将“现实”作为最重要的价值参照,“社会现实→思想文化→文学状况→文学理论”已经成了所有文论史的固定书写模式。种种迹象说明,理论与现实的关系,或者说以现实为参照反思文学理论,已经浸入到了我们的骨髓,成了根深蒂固、甚或唯一的价值参照。果真如此吗?除此“现实性”之外,文学理论的反思果真没有其他参照了吗?果真只能依靠“换说法”而不是“换问题”来反思我们的文学理论吗?我们还不至于如此黔驴技穷吧!当然,前提是文学理论的价值观应当改变。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器物观”及其“上手性”理论,对于改变我们的文学理论的价值观富有启发性。在他看来,理论并不是摆在那里供我们认识的,而是像“器物”那样供我们“使用”的;进一步说,这些“器物”只是在“被使用”、而不是在“被认知”的状态才能“是其所是”,“物”的本真性也只是处于这一“当下状态”才能充分显现出来;因此,它们的理想存在方式就应当是一种“当下上手状态”。所谓“上手”,海德格尔解释为“有用、有益、合用、方便”;因此,“上手的东西根本不是从理论上来把握的。”海德格尔的这一“器物观”及其“上手性”理论尽管有些极端,但是不啻切中我们的文学理论弊端,对于重建我们的价值参照,不妨是一个可供借鉴的新坐 标。这就是我提出文学理论“上手性”的缘由。

所谓文学理论的“上手性”,就是说评价一种理论的价值和意义,最主要的标准应当是“上手性”,包括对作品、作家、思潮等整个文学现象的研究,是否“有用、有益、合用、方便”。回顾古今中外的文论史,无论是中国的“言志”“缘情”“意境”“赋比兴”,还是西方的“模仿”“隐喻”“互文”“真善美”,等等,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就在于它们对于整个文学研究的“上手性”;同义反复,我们找不到一个“非上手”的概念、范畴能够在文论史上流传至今,找不到一个“非上手”的理论至今仍然被我们所使用。也就是说,在“现实性”之外,还可以参照“上手性”检讨、评价文学理论的得失与成败,据此进行价值判断同样是可行的。

将“上手性”作为文学理论的价值参照,并不意味着鄙弃“现实性”,因为它们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互渗的、互补的。二者的区别仅仅在于:“现实性”以文学理论之外的“现实”为参照,“上手性”则以其自身的性质和功能为参照;前者属于外在价值参照,后者属于内在价值参照。“现实性”和“上手性”并行不悖,共同建构了文学理论反思与评价的坐标。这才是一个完整的价值坐标系统,二者互为表里,不可偏废,不可偏执。

鹏:老师,我赞同您的观点。但需要补充的是,现在国内的文学理论研究,仍以西方文论话语为主流,或者人为制造一些新话题,根本不在乎理论是否具有“现实性”“上手性”,像您这样立足于基础理论研究的学者,并不是主流。

章:不要焦虑。做学问无所谓主流不主流。

鹏:谢谢老师!

提问整理:赵敬鹏(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文章来源:《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通讯》2019年总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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