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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联斌:我家门前两条河

 寻梦向天歌 2019-11-15

在祖国西南边陲、中越国境线上,有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那就是我的故乡——八布,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

在那儿,在我家家门的前面,有两条河,一条大河、一条小河,大河叫八布河,小河叫哪马河。50多年过去了,少年时代的记忆,时常在我的睡梦中伴随着这两条河流泛起浪花……

大河从西畴县董马乡顺着地势,穿山过岭千回百转,来到我的家门口。再往东南流出中国,流向越南,汇入北部湾的南太平洋。

我记得很清楚,大河快到街口时,被一座石岩阻挡,山环水绕,形成篆塘,当地人称之为“龙塘”。怪古龙神的岩石,足有百余丈高,小时我还看到过猴子在岩石上攀爬。深不见底的碧水搅起一圈一圈的漩涡,令人感到莫名的神秘和恐怖。传说龙塘底下有个溶洞,里面住着龙王,“龙王吃人”的故事也不知传过了多少代人。所以,小伙伴们没有一个敢独自去篆塘玩耍,就连路过也不敢多看几眼。水流旋出涡流,向右突出,又遇石岩形成了第二个篆塘。塘旁长着一片原始的密林,特别显眼的是一棵又高又大的漆树。传说这里是龙王女儿居住玩耍的地方,传言从前有人看到过两个扮若天仙的女孩在塘边玩耍。

大河形成的第二个篆塘再向左转,终于平缓地流出,昼夜不停,去往了远方。

在乡政府偏西北8公里外,有一片逶迤的群山,属喀斯特地貌。右侧前峰高耸入云,后面山峰则越来越小。而左侧相反,前峰较小,后峰则越来越高大,与右侧后峰连成一片。远望错落有致,宛若波涛起伏。群山上树木葱郁,偶尔露出的岩石,如骨垒垒。山中时常云雾飘渺,恍若纱丝。有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气势和状美,亦有蓬莱神仙的飘渺和神秘。

群山之中有座特立的山叫锁口山,山脚有个大溶洞,哪马河就从洞中溢出。小河由此来到世上,缓缓而行,仿佛轻歌曼舞,走过一段田野铺满两岸的河道,留下一片片美丽的沙滩后,跌入落差较大、乱石丛生的地段,河水也随之沸腾起来。之后流进了一个叫“汪笼”(壮语)的水塘。水塘百米见方,塘边有块约20见方的青石,周边长满了芦苇水柳,以及食味甘美的“水绞桃”。入水和出水处排列着大小形状各异、色彩绚烂的石群。远远看上去,塘水翠绿、清静、优雅。传说“汪笼”是大河龙王休闲旅游的地方,也就是行宫吧。河水在塘里沉静了一会,就赶到八布街尾与大河相会,二河并为一河,共赴远方。乡亲们把两河交汇处叫做“岔河”。

大河有时潇洒,有时稳重,有时又粗犷奔放,好像男人。而小河秀美、温顺,相极了一个委婉的女子。

两条河把我的家乡八布构成了扇型模样。每当上山打柴,登高远眺,星星点点的农家房屋就散落在这“扇子”里,如扇面的山水画。俯瞰宛如翡翠的河水,环视苍翠欲滴的群山,仰望随意飘浮的白云,还有那袅袅升起的炊烟,总是让人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常见大河水浑小河清、大河涨水小河满。每遇山洪,大河水流俱增,而小河依然清绿、湛蓝如玉。两河相会,浑绿分明。岔河沿岸生长的木棉花、荔枝、小叶榕等树木,与大河浊水、小河清水相互映衬,视觉色彩斑斓。

昼夜不舍、永不停息的这两条河流为我的家乡带来了生机与活力,滋养着这一方水土,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八布人。当然我也不例外。

我是在河边听着母亲讲的故事渐渐长大的。我的老家就在这扇面的“扇头”。离大河不到10米距离,左为龙塘,右为岔河。在儿时,晚饭后或傍晚,母亲时常坐在家门口,给我们兄弟姐妹讲述“水龙王”的传说……伴着河流的响声,在月亮的华辉下,看着远方被夜色笼罩的山脊,母亲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把我带入一个个神秘的世界。

我喝着两条河的河水渐渐长大。在少年时代,当然没有什么“自来水”,我家靠近龙塘,每天都要到其下游挑几担水才能满足一家生活所用。每逢下雨,大河浑了,就到小河去挑。偶尔两条河水都浑了,仍旧到小河把水挑回,沉清再用。家里“自留地”所种的各种蔬菜,也要从河里挑水浇养。生产队稻田里的秧苗,则是大人们用自制人工脚踏水车从河中抽水浇灌……在河里玩耍中我渐渐长大。八布属于低热河谷地区,最低海拔仅480米,最高气温达43℃,这样的天气,只有在河水里才能解一热之急。特别是到了夏天,一天甚至要泡两三次澡。从记事开始,我就在水边跟着大人玩耍、在水中学浮水(游泳)。永生难忘的是,有一次洗澡落水,险些丧命。6岁那年,我带着不满4岁的弟弟在岔河洗澡。当时水流较急,弟弟不知深浅,在踩不到底的地方呛水下沉。我在慌乱中救他时不料一同落水,被流水冲出10多米远。幸亏路过的叔辈急速赶来,才使我兄弟俩幸免于难。

随着年龄渐长我的水性也有了长进。每当从山上打柴回来,我们都会跑到河边、跳进水里,一动不动,在那儿享受河水带给自己的凉爽与欢快。

生长在河边,免不了要下河“拿鱼”。跟着大龄伙伴,学会了不少“拿鱼”的方法。比如,钓、炸、闹、捞、堵渔梁等等。

钓鱼的方法又有好多种,如用金竹做成钓竿,拴上鱼线,在鱼线上串锡托、拴上钩,再把蚯蚓串在鱼钩上,放进水里,即可钓鱼了。还有一种,是把带勾的鱼线拴在鱼杆上,人站在水里,用手前后不停地抽动,这样就可把鱼钓起来。另外就是支夜钩,就是在合适的水边插上钓杆,按比例拴上两载小木条,把一截木棒的一头划开,将木条捂成圆圈卡进划开的木棒里,与河面一致支牢,再把事先准备好的鱼杆捂成弓形,把鱼线上的两载木条排成十字,卡进木棒的圆圈里,在钩上窜上鱼饵放入水中。这样,鱼上钩就形成外力,拉落十字环,鱼杆自然甩起来,就能钓上大鱼。

炸鱼,就是把一条炸药切成两半,在其中一半的切割面,将事先安好导火线的雷管推进去,再绑上一块长形石头,点燃导火线,丢进水塘里,爆炸声一响,鱼泛了白肚,即可拿鱼。

闹鱼,实为毒鱼,就是将一定量的农用“六六粉”倒进河里、搅散,顺着水流,所到之处,大鱼小鱼,全都漂了白肚子,难以幸免。

捞鱼,就是用麻线织成捞兜,到山洪爆发的季节,在水边打捞各种鱼儿。

在河里拿鱼,最有趣的,就是跟着大人堵渔梁。何为“堵渔梁”,就是在平缓又狭窄的河段,用树木打桩、编上竹子篱笆、用树叶、芭蕉叶等类填塞,只让水流出、不让鱼通过。再在渔梁底处开一小口,把用董棕树制成的“喝筒”对准小口安稳,喝筒后面安置鱼笼。河里的鱼们循着“七上八下九归塘”的生活规律,下到渔梁,找不到路数,自然游到喝筒边,即被喝筒吸进鱼笼,无所逃遁。

有一年,我们在小河“汪笼”上游不远处,堵了一道渔梁,还在岸边搭了个小棚。有天晚上,守夜棚里,凌晨时分,察看鱼笼,不料笼里装满了鱼。抬笼上岸,解笼倒鱼,大鱼小鱼滑落地上,满地跳跃,好生欢喜。又有一次,我和几个伙伴到大河下游一个较远的地方打柴,看到附近村子瑶族同胞堵的渔梁,观察周围无人,径直走到鱼笼,取鱼溜走,犯了一次“坐收渔利”之事。每每回想,依然心存内疚。

家乡两条河的流量都不算很大,但鱼的种类还不少。就我见过的、拿过的、吃过的种类,就有红翅膀、翻白鱼、马鱼、棍子鱼、江秋鱼、老虎鱼、长虫鱼、憨包鱼等等,这些名称,都是当地的叫法,没有去考证过它们的学名叫什么。另外,也还有一些当地也叫不出名字的鱼类。不管是什么鱼,当时吃起来,都觉得味道鲜美无穷。

对于拿鱼,我母亲一直都很反对,因为鱼儿终究不能当饭吃,于贫困的生活没有实质的帮助,反而耽搁时间。到了上初二这个时候,家里生活条件更加艰难,母亲就常对我们说:“打鱼捞虾,饿了庄稼”,不再让我们去拿鱼,以免耽误农活与学习。

河流还让我增长不少见识。我见过的最大蟒蛇,就在大河里。记得那年是1974年,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天连降雨,山洪爆发,大河猛涨,泥沙俱下。一天,我在邻居家厨房与小伴玩耍,忽见一条巨蟒,脖子担在门坎,高昂着头、张着大嘴、喘着粗气,机警环顾着四方,其尾部还淹在水里。顿时,吓得我们失魂落魄,惊声尖叫。当大人们拿着竹杆赶来,巨蟒见状急转水里,缓缓游向对岸。我入眼望去,只见蟒蛇游处,鼓起一道水梁。多年后我在不少地方动物园看到过的蟒蛇,都没这条粗长。现有想来,也不知这条巨蟒是否安在,如今又在何方。

河之性育出人之性。在两河沿岸居住的汉、壮、苗、瑶等民族,在河流的养育下,虽生产生活方式不尽相同,但都有着纯朴善良、热情好客、开朗包容、亲近自然等性格。

在我的印象里,当地各民族的居住特点各有千秋、各得其所。当地的汉族主要居住在街上,生活方便一些。而壮族主要居住在水边,村寨大多依山傍水、田园肥美、古树参天,风景极佳。苗族则主要居住在离河较远的山区半山区,房屋依山就势而建,不少村寨一户占一个山头,生活独立自在。瑶族“入山唯恐不深,入林唯恐不密”,多数散居深山箐林溪边,生活不便,却又与大自然十分亲密。兄弟民族村寨之间的距离,阻隔不了他们之间的交往。不同民族兄弟姐妹之间,相互做“亲家”、打“老根”、认“同年”,亲如一家。逢年过节时往来密切、相互道贺,共度节日。

记得我上初二那年,母亲带着我和大姐到那都村一个姓蒋的瑶族“老根”家杀年猪。山高水长、小路弯弯。翻过六座山,又涉过五次八布河,再上一个坡,大约行走3小时,才到那都村。这个村子,只有三十多户人家,都是瑶族。每家房屋周围,都种有荔枝、桃子、西番莲等果树,远处竹林成片,林间野花点点。寨子脚则是层层梯田,而梯田的底部,流淌着的就是八布河。村后和两侧,全是原始密林,林里藤蔓植物纵横交错,林下长满矮科植物。森林在阳光照耀下焕发出生机,而林中却难以透下一缕光亮。村子右边有条箐沟,只听流水声,不见小溪影。我在领略大好风光的同时,也心生恐惧,生怕林子里、箐沟中会窜出老虎、豹子或大莽蛇。

当晚下半夜,我被铜锣声惊醒,侧身一看,是“老根爹”在摆放贡品的神龛前,身着不同于白天的服饰,腰扎一条白布带,在又敲又唱又跳。我以为是在请神驱魔,吓得在床上蜷成一团,不敢吭声。后来得知,那是“老根爹”用瑶族的仪式敬献祖宗,体现瑶族同胞对古人先贤的崇敬和追念。

而次日天刚放亮,我起来却看见“老根爹”正在炒“杀猪菜”,味香四散,引人馋虫大起。却见“老根爹”抬起竹筒,哗哗哗倒下两筒竹筒水,炒菜变成了煮菜。后来大一点我才明白,那是农村杀年猪必须做的一道菜,名叫“打泡汤”。

第三天上午吃过早饭,我们娘儿仨,一人背着一个背兜,一背装着玉米、一背装着稻谷、一背装着猪肉等食品,顺着原路返回家中。

蒋氏“老根爹”家那年春节前的“救济”,让我一生难忘。现在想来,那瑶族村寨的风景,应是我见过最美丽的风景了。

我的家乡,民族传统节日很多,生活多姿多彩。除中华传统节日外,当地壮族乡亲主要有三月初的“风流街”、七月初一的“花饭节”,苗族乡亲主要有正月初的花山节,瑶族乡亲主要有盘王节等等。现在,这些民族传统节日,已发展成为当地各民族进行物质交流、共同欢庆、共增团结友谊的喜庆之日。

歌舞是当地各民族娱乐、交流和青年恋爱的主要方式。就拿壮族来说吧,我小时候就很喜欢看壮族唱山歌。每逢赶街天,街市未散,就有很多壮族青年男女,如约来到小河边、柳树下、花丛旁,各排队列,对唱山歌。唱歌人真诚、投入,歌声清脆、悠扬。唱着唱着,就由集体对唱转为男女个人对唱。每到此时,男女双方的歌声显得更加深切,柔情似水、委婉动听。傍晚时分,双方含情脉脉,互换手帕、鞋垫等信物,以表爱恋之情。随后相约下街再来相见,依依惜别。

我上初三那年,有个姓王的壮族同学邀我到他家做客。他家那个村叫扣忙(壮语),全村都是壮族。吃过晚饭,大慨晚上八、九点钟,村里有六、七个壮族小姑娘,衣着整齐、打扮漂亮,来到同学家,要我与她们对歌。我是汉族,不会对歌,她们不信。唱了半晚上,我无奈干脆爬到同学家楼上,她们就上楼,站在梯口唱起来,我索然用被子蒙头,表示躲避。次日早饭时,同学告诉我,这是她们对客人的礼节,我深感愧对了她们的一片好心,想想要是自己会唱山歌,那该多好。

苗族同胞很爱美,人美、服饰也很美。苗族乡亲当时家家户户都有麻塘地,生产自给自足的麻布。姑娘们穿的裙子叫“百褶裙”,实际上每条裙子上的褶有500多个,而且层数很多,有的多达四十层。加上姑娘们亲手剌绣的花腰带、花胸兜,再加上桶形帕的头饰、小腿上裹缠刺绣镶边的护腿,看上去,身材窈窕秀美。每逢赶街天,苗族小姑娘都会衣着自己亲手绣制的服饰,带上镜子,来到河边,梳装打扮,再用小镜子前后对照自己的头饰和身材,感到满意了,才去赶街。碰到如此美丽的苗族小姑娘、身着如此美丽的服饰,就连我这个当时情窦未开的未成年人,也会好奇地多看几眼。

还有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苗族同胞都有养鸟、爱鸟的习惯,爱鸟胜于爱自己。每逢赶街天,苗族男同胞都会不约而同,提着心爱的画眉在街尾岔河边集中,挂在高低不同的树枝上,看看谁的画眉叫得好听,比比谁的鸟笼做得漂亮。有时一个街子天,会有上百个鸟笼集中挂在街尾的树枝上,画眉有时齐呜,有时此呜彼停、你停我呜,呜声有高有低、有长有短、有大有小,组成一支美妙动听的百鸟合唱曲。

保护好画眉有时比保护自己更重要。记得有一个街天,我就看到一个苗族同胞不小心从马上甩下来,自己砸在地上、膝盖流血,而手中的鸟笼则举得高过头顶,笼中画眉安然无恙。

我少儿时的成长,与这两条河流紧密相连。我的生命,与河相伴,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1979年,也就是我16岁高中毕业到县城参加工作那一年,报到前的头一天,我怀着依恋的心情,一人来到大河边,一头栽进大河里,在内心默默地问询河流,我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也算向大河做出的告别。

在之后的岁月里,不管是在州上还是到了省城工作,我都感到,家乡的两条河流离我并不遥远,因为,我们能够经常在梦里相见。时至今日,在我心灵深处,依然深藏着对家乡两条河流的万分虔诚、千般眷恋。

然而,多年后再回家乡,看到河床变高、河道变窄、河水变小、水质变差,山林不见山顶光秃,实是心如刀搅。我仿佛听到大河在呻吟、小河在哭泣,感到两条河流面临消失。直至这些年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日益深入人心,随着环境污染的治理和生态的保护修复,八布周边的生态面貌又逐渐好了起来,呈现出河畅水清岸绿景美的景象。再回八布,看到美丽的山光水色,仿佛又回到少年时代。我真想手捧河水,悄声告诉大河小河,我们的美好明天正在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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