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喜欢去看天,看海,看草原,看雪山,看一个貌似绝尘,维度有异于日常世界的地方,逐渐年长,变得长情,喜欢于勾栏瓦肆红尘陌上流连,品味人间爱恨离怨。 这里的西湖是瘦的,久久凝视,你能从她那寂寞的容颜里,瞥见一缕疾走的朝云。这里的山亦是孤的,缓缓步入,你能从她那迷离的坡岚中,听见阵阵松涛。没有漫长的苏堤,但从惠州的闹市区平湖门前往孤山,有一条宽阔的石堤,足够铺叙故事的所有细枝末叶。平常山水,寻常旧宅庭院,在最深的尘世里,相知相伴不离不弃,这便是苏东坡与侍妾王朝云的感情生活。那时,她三十出头,他已年近六甲,然情爱无殊,那一汪素颜淡水上的朝霞一现,映照出屡遭贬谪的疲惫身影,于无边无涯处不求富贵,不问所终。 往前九百二十多年,经过第一次放逐北归,朝云幼子夭折,继而再次被放逐的苏东坡,决定向过眼云烟般的繁华旧梦作彻底的告别,于是开始在惠州西湖四十尺孤山顶上盖房子,从此过着凄绝世故身心俱安的生活。“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这一念无执,内心有种细微的轻安。自小随王润之来到苏家的侍女朝云,由于受到东坡的调教和熏陶,一直以来是最懂且爱慕东坡的。他们来到惠州定居,共同追求仙道生活,出世,却不离尘。当第一栋房子竣工时,他们给它取名“白鹤居”,此居占地约半亩,后傍山,前悬于山,随山势下陷。后来,经过周期性的战事与破坏,反复修葺保存至今。为了纪念东坡书卷中频频回眸女子朝云,人们都将这栋“白鹤居”称为“朝云堂”也不为过,因为东坡生活在惠州的全部印迹,无不带着云的安然自适。婆娑世界,携一片朝云,搭一叶放逐的轻舟,其乐也无穷矣。浪尖谷底里跌宕起伏,也许只为与这前世彼岸的云相伴。这栋房共十间,黛色房体与山林相映成妙境,山下数里乡野美景,出门迎面便是白水山和更为遥远的罗浮山的庞大山脉。踏入故宅,阳光穿堂而过,仿佛一架时光机飞来,载你飞入九百二十多年前的重重大门、厅堂,桌几,地砖以及那在此停留过的成住坏空点点滴滴。那时东坡“白发苍颜”颇以朝云的孩子夭折为恨,敬她,爱她至“摩维” 境界,朝云亦为他抛却长袖的舞衫,念经礼佛。“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采。 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从这首词中可见,他们的爱情已升华到了宗教的程度,果真出世,又不离尘。 “思无邪斋”里,一盏昏黄的纸灯还亮着,东坡伏案写诗,朝云在一侧绣衣烹茶,郎情妾意,相宜静好,如此清欢厮守,难怪东坡多次赋诗点赞朝云称她是天女维摩、红颜知己,其中最负胜名莫过于“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朝云12岁被东坡正室妻子王润之买来作了苏家的丫环,四年后,由王润之作主做了东坡的侍妾,此后朝云一直跟随苏东坡东奔西走。东坡二次放逐被贬谪居岭南时,考虑到山高路远,有的小妾犹豫不决,苏东坡干脆每人发点遗散费,把她们就地解散,只有朝云执意相随而往。不幸岁月无情,抛人而去,岭南当时瘟疫泛滥,朝云染上重疾最终不治身亡,时年三十五岁,居惠州才四年。那时新起的“德有邻堂”尚未竣工,东坡在“朝云堂”南边小空地上栽下的橘柚杨荔、梅栀菊兰还来不及绽放结果,邻居濯秀才还未如期来还书,从林老妇那赊的酒钱还没还上,东坡极为痛心,每日诵小乘佛经以慰亡魂。 这与《江城子.十年》的感情截然不同,失去原配妻子王弗时年华正茂,从心底迸发出的是凄哀至极的痛苦与思念,历时愈久而愈深、愈浓。而东坡对朝云的疼爱,是隐忍的怜惜、敬重与铭记。尽管他们年龄差距很大,但他们在精神上的相通是毫无嫌隙的,三十出头的朝云与年近六甲的东坡同是虔诚的佛教徒,乐于行善,忠于对淳朴生活的追求。朝云咽气前念《金刚经》上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受东坡虔诚信仰佛教的影响,这般的无意,彻悟,了然,却一语成谶。抬头望,被风雨侵蚀斑驳的长满青苔上的飞檐,露珠里映照出来的云影,只不过是一瞬。我看到她穿过厅堂,穿越九百二十多年的光阴,飞向远方,她是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匆忙,如此的坚持,如此的不容置疑。朝云去后,东坡照她遗愿,将她安置在一座离佛塔和寺院很近的小山坡上,芳冢四周环境幽雅、岑寂,有悬泉瀑布,松涛阵阵。冢上修建了一座亭子,名曰:六如亭。上面刻有楹联: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传说朝云死后不久,因佛圣显灵,五趾大仙回煞,寺僧希固筑亭盖之。亭上这对楹联与最后的朝云遗言自成禅机,在这孤山荒野,若芳魂一缕能在每日晨昏听经访道,也算是一种宿缘。 多年以后,东坡倾尽所有薪俸使房子二次竣工,再添“德有邻堂”,花木葱茏,瓜果飘香,而东坡一直鳏居未娶。可见东坡对惠州的感情是多么深厚,深到白首依然愿意以全力去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为她停留,为她落泪。哪怕后来已生相隔,他依然在十里春风中酣梦,房后寺院传来的钟声,时常是他与朝云梦中相会的伴奏。有一年,松风阁畔的梅花盛放,东坡又写了一首《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这词中月下梅花绝与尘世俗态不同的格调,写的分明是他心心念念的“天女维摩”——朝云,那一种真挚至死都不能忘怀的痴与超然物外的倜傥,使身处“寂寞冷沙洲”的东坡每每念及朝云时,还能找寻到一点温情和慰藉,他安营扎寨,等的也许就是那一片清晨的云彩带着灵魂前来,与自己一同上路。 那日从朝云堂出来,去了傍近的栖禅寺,见几个老者坐在寺门边静静呷茶,两扇木门外的雨檐下,红砖铺地庭前处,可以看见一泓弯月形的池水,正午的阳光洒在清澈无染的水面上,跳跃着细小的水波。遥望丰湖东北角的披云岛和浮碧洲,于一片迷蒙的水气之中,留给人些许遐思和想象,我想,那里大概就是当年东坡口中的“寂寞冷沙洲”吧,据说久废的东坡飞阁已成为西新避暑的胜境。水云萌动间,我与九百二十多年前的天空安然相对,那一片深情的坡,那一抹美丽的云,便以这样的姿态与我遇见。流光暗转,那一时的沉静,仿佛凝滞于湖面,那一个云彩般简静聪慧的女子,那一个旷达洒脱深情不悔的男子,于湖心停棹,远离尘世的喧嚣。 旅途上的故事,请告诉我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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