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心与词人的人生轨迹相伴，并反映在词人精心选择的意象中

晚清词学家况周颐曰：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用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

诗词审美情感

况氏论“词心”，强调的是蓄积于心、极为强烈而无法排遣的“万不得已”之真情，将触角伸向了情感世界的深处。况周颐认为，风雨江山的审美观照，使得作者产生“万不得已”、不得不发的感情，这就是“词心”。这种感情酝酿于审美主体的心中，触物而发，遂“以吾言写吾心”的个人内心体验而成“吾词”，也即用语言承载的词作中的自我心灵感受，道出了善感善觉、多情又多愁的宋代文人为词的本色心态。因此，词心是主体创作中的一系列真切的审美心理活动，是作品中的情感意绪，也是主体内心的真情实感。它一方面表现为对客观事物的感受而呈现的“物化”思想，一方面又是经过主体审美理想的观照而带上主观色彩的创作对象。词心所流露的，是“由吾心酝酿而出”的真情，亦是审美主体郁积已久的感情积淀，并化为词中的情感意蕴，它怨悱缠绵、委曲尽情，幽微凄凉。

诗词审美情感

因此，敏锐易感、细美幽约的情思是宋词的词心，由这种“词心”所创造出来的意象，往往带有浓厚的自我意识的色彩，它柔弱、细腻、幽微，展示着主体对人世生命的真切感悟，也反映着主体的创造个性。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日：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愈工。然则非诗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

诗词审美

也即优秀的作品大多是由处于生命困境之中的人创造出来的。生命被压迫的强度越大，心灵越痛苦，生命的体验越深刻，作品也越容易流露出真情。而这种真情的流露，往往通过比兴怨刺的手法将内心情感物化，通过与词心表现相契合的意象来表达，从而显示出更深沉的意蕴和情感的内核。只有心境和物境的相互对应关系取得更为一致的形式，才能达到主客体的同构与心态对象化的真切，从而更富象征意蕴。因此，词心的表现与意象的选择息息相关。宋词中，最具词心的作家是秦观。冯煦《蒿庵论词》云：

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隽，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邪？

诗词审美意境

就词心而言，李后主是亡国之恨，晏几道是伤逝之悲，而悲剧生命的心灵之痛则是秦观的词心。在情感的形成与抒情取向上，缺失性情感体验和真实深切是这些作家词心的共性。柔弱的时代文化精神与心理，使得多愁善感的宋人精于咏愁。柳永、欧阳修、晏几道、周邦彦、贺铸、李清照、朱淑真、姜夔、史达祖……不少词家都留下了咏愁的不朽名篇，就是以豪放旷达著称的苏轼，也有悲慨沉咽的音响。但在众多描写愁情的作品中，秦观凄婉悲伤幽美的《淮海词》，尤以柔丽纤婉的绵绵深愁而著称。“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这是秦观《千秋岁》中的名句。强烈而又深沉的愁，像海一样浩渺无边；而凄凉幽怨的情怀，又表现得那样柔婉缠绵。不是“万不得已”，作者又何必作此倾诉？这不是“词心”的自然流露吗？

诗词情感审美

秦观性格敏感柔弱，加之身世坎坷，累遭不幸，因而心中充满个人的悲痛愁恨无法自拔，因而具备了他人所难有的“词心”。《海词》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作者被放逐后所作的，在词集中，哀愁几乎笼罩了一切。作者的词笔从未接触到国计民生，只是精心抒写自己的生活和哀愁。他写情，情中有愁；写景，景中含愁。他反复描写内心无法排遣的悲哀，落红、流水、斜阳、芳草、垂杨、烟渚、碧云、残月、征鸿、栖鸦……自然界中凄美柔弱之物，都成为他抒发愁怀的意象，成为与悲怆感情相契的象征物。多愁善感的性格和情感基调的低沉，使得他即使是写恋情，也在不断地寻愁觅恨，多写情中的悲苦，交织着世情的辛酸。

诗词情感意象

而人生之愁和失路之悲的交汇，又使他后期的词深深沉湎于政治上遭遇不幸而无法自拔的悲哀，极力抒写贬谪途中羁旅行役的凄苦孤寂，伤怀人生命运，音调黯淡，流露出不胜天涯迁谪的悲痛之情，极为沉痛，是作者“万不得已”的失意之情的倾诉。确实，他的词，句句流自作者的心田，就是在为数不多的以怀古为主题和寄情山水的词中，也没有完全脱尽心灵深处那感伤的情调。由于词人能将郁积心中的愁和恨倾泻在自己的词作中，并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取象幽美，选色鲜明，将幽怨的儿女愁情、飘零的离愁、身处逆境的失路之悲和不能自主命运的悲哀表现得言美情长，细致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怀才不遇的文人学士的命运，形成哀怨凄厉的独特基调，语言清丽，含蓄动人，风格凄婉缠绵，打动了历代无数读者的心。

诗词情感意象

如著名的《满庭芳》一词：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秋天的景色

开篇就创造了一个黯淡萧瑟的深秋景色。远山淡云，一望无际的衰草，悲凉的叫声在空中渐渐远逝，黄昏点点来临。一对即将离别的情侣就在这样凄凉的背景中对酒伤别，互道珍重。多少往事萦绕在离人的脑际，它有如渺茫的烟雾，又似眼前这寥寂迷离的江天，怎不令人惝恍感伤！一个“空”字，就表现了词人深深的感叹。“斜阳外”三句就眼前景色，令人想见断肠人在天涯的苦况；它同时也是离人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而又无从说起的迷茫心情的写照。下片述说离别之状，抒写别所见，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同样情怀缱绻，伤情无限。全词以秋天晚景为背景来衬托渲染离情，衰草、斜阳、寒鸦、流水、孤村、灯火、黄昏等凄迷的意象和离别时的内心感伤融成一，含蓄地透露出无限的身世之感，使痛苦的心情化为境界美的极致，字字伤情，境超情至，令人辄不胜情，体现出婉约派正宗的风格特色，传唱极胜，历来被认为是秦观的代表作。

秋天意象

在他后期贬谪词的创作中，词人往往“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同样是“万不得已”的真情流露。屡遭贬斥，四处飘零的经历，使得他不禁要在高台孤馆，风晨雨夕，抒写自己年华流逝的幽怨，坎坷身世的悲哀，离情别绪的痛苦，有许多名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新愁知几许，欲似柳千丝。雁已不堪闻，砧声何处村”（《菩萨蛮》），沉痛至极。可见，词心与词人的人生轨迹相伴，并反映在词人精心选择的意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