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江众多走科第之路而显姓扬名的人物中,檀萃是最富传奇色彩的一个怪异之才。他的太多遇合,总是出乎人们的预料。在太多的近乎山穷水尽的无奈中,却又峰回路转,走出一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柳暗花明来。 一、从冥顽不化到慧门大开的猛省 檀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童年,自己的家庭是望江世族。但从小就过继给了他母亲的兄弟、也就是外曾祖父龙燮的孙子做继子,更名龙见。成为官宦之家的一员。但后来因为龙氏家族有“齮之者”,不能见容,才又归宗檀姓,回归西圩。依旧只是龙家的外孙,在茫茫然的无知与无奈中,走过一段弄不清楚这是为什么的牵牵扯扯之路。 宗族的内部之争也许会有很多超乎常态的复杂内在,但其中应该有一个不曾明言的理由是不当排除的。那便是少年檀萃是一尊十足的冥顽不化的“木头菩萨”,很不符合出过一门两进士的龙家的预期,很有些令龙家人大失所望。这才令小小年纪的檀萃,遭到了舅家的“退货”处理。 别人可以不要,但家里人是不可推拒的。父母毕竟是父母,再笨、再丑的儿女,也是不会吝啬爱心的。檀萃回归之后,照样得到父母严格的培养教育,依旧满怀希望地让他走科第之路,不改初衷。甚至,在给他娶亲婚配之后仍不开窍的情况下也都不肯放弃。 《檀氏家乘》在给檀萃立传中并未言及此,只是在所附的师荔扉所撰的《默斋传有叙》中写着“素不敏,二十始知力学”简简单单的一行字。但在民间却流传着一个有鼻子有眼的关于其如何突变的故事。 说因檀萃不受教,塾师很无奈而提出退馆时,惹到父亲的大怒。痛责之后,以扁担横束两臂,要他滚开。其妻大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心存羞愧的檀萃,情急之下,侧身进到了房内。其父见此情形,觉得愚子似乎尚有心智,还可以再教。家师便朗声念道:“父督师严,妻念阿弥陀佛;”未料,檀萃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曰:“君危国难,臣当救苦天尊。”见到如同素构的珠联璧合的下联,塾师大惊,知道此子心智已大开,前途无量也。 据说自始之后,檀萃“博极群书,以渊雅称。”或者说:“嗜学洽闻,殚见于书,无所不窥”,“丁丑岁试,两冠诸生”接着“庚辰乡试,五策冠场举第二名经魁”,“明年成进士”。 从少年愚木到青壮,一旦开化,立马才华大展。创造了他在科举之途一路夺关斩将,轻取功名的奇迹。 是以,檀萃少年愚木,也成为望江人的一段佳话趣谈。 二、苦滞的士宦之旅 三十五岁的檀萃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地便轻轻松松搏取了进士荣衔,拿到了优则仕的入场券。以少年得志而言,似乎慢了一拍半拍。但也绝不是大器晚成、锲而不舍的晚登科。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是,不知是乾隆盛世不乏秀逸济世之才,还是“官满”已经到了无处可委任的地步。朝廷似乎对这位进士的反应也比寻常慢了不少。乾隆二十六年(1761)中的进士,竟然要等到8年后的乾隆三十四年(1769)才授给他一个远在南疆的青溪知县。这样的用人节奏,岂止是慢了一拍半拍。对任何人来说,这样的等待都不算很短,何况正处在三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盛年檀萃,面对这样漫长的搁置,真不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无奈。 晚来的官也是要去做的,1769年,檀萃走马上任,风尘仆仆来到了贵州青溪。开始了他第一次坐衙理事的仕宦生涯。有多少迟来的感慨,有多少了无块垒的理得心安,这只有正处在人生最有创造力、最成熟的檀萃才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檀萃的这个顶戴,也来得实在太不容易了。 但正当他准备不辱使命、大展鸿图做一番事业时,命运偏偏又给他开了个玩笑。师荔扉在《默斋传》中记述其此时的经历时,这样写道:“庚寅出宰贵州之青溪,八十日因文林公丧,拟徒跣归里。宦囊萧然。”也就是说檀萃像陶渊明一般,只做了八十多天的知县,便赶上了“丁忧”,而不得不辞职回乡奔葬。虽说他和陶县令各有各的无奈,但结果却都是一样的,都只掌了八十多天的正堂大印。 那位文林公是谁呢?当然是檀萃的父亲、因为檀萃之故而敕封文林郎的檀志观了。丁的是父忧,千里万里都得回家奔丧守孝的。但他到任才三个月不满,宦囊萧然。在这样的一个举目无亲的南荒之地,搁了印的县太爷,却连回家的盘缠也凑不到,不得不滞留于粤(因找粤籍门生筹盘缠而至粤)。直到甲午夏六月才凑足了盘缠,自粤归里。守苫三月。 按例,其时便已到了服阙期满,可以返朝为官了。可是他做的是地方官,只能等待补阙再任,回不了京师。只能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一直丁忧下去。这样一丁就是九年,直到乾隆四十八年(1783)才补到一个更远的边陲地区、云南禄劝知县。而此时的檀进士己经五十一岁了。 人生五十才做了八十多天的官,重新上任,却又赶上了一个不能容人的上司。真是命运多舛。为避免与上司正面交锋的尴尬,乾隆四十九年,檀萃自任督铜进京的差遣。原本是避祸而做的选择,偏偏又惹祸上身。督运滇铜的船队遭遇大风而沉没,以致罹下了难以自处的大罪。不但被参革职还“几兴大狱”,差一点就难逃牢狱之灾。所幸的是最后只是羁于原地“就地管制”,等候朝廷进一步处理。 就这样,一个进士及第的士子,仕途便在南疆划上了句号。一个全部的仕途,满打满算做了六年零三个月的两任县令。以此来看檀萃,不能不说命运着实给他捉弄得太为过头。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什么人,一定会因此而“晕倒”。 但檀萃就是檀萃,他是那种站在立交桥上看世界的天之骄子,非但没有因此而“晕倒”,甚至连“郁闷”也懒得去“郁闷”。他赶上了另一种可以更行更远,可以在高速公路驰骋的快车,直接进入了属于他的成就的峰巅。 三、用良知开启荒蛮之乡的灵智与用文字垒起个人的成就空间 同上次一样,官没得做了,但事情却是做不完的。何况这次他做了六年的父母官,到任“一年后首开乡试,得门生14人”。比在贵州的情况好多了。因此,不要说朝廷不要他走,就是朝廷让走,当地的士民还不想让他走呢! 两次去官,两番被当地的土民慰留的檀萃,没有时间“郁闷”,更没有时间“晕倒”。他留在南疆有太多他想要为之效力、想要去做的事情可做。对于罢官“先生处之淡然”,“惟日聚生徒讲学”。后主成材书院。对此,师范在撰《默斋传》时,说得十分详尽,也十分精彩: “主成材书院,从游者益众,迄今二十年春秋,榜之决科者,多其高足弟子。大抵先生之学,以尊经为主,旁及释道二藏,下至诸子百家,莫不兼收并蓄。闻之者,始则惊、继则疑、终则涣然以解。性通脱、不餙边幅,而喜奖借人才,虽有负者,绝不与较,故人多归之。霜晨月夕,左持凿落,右操不律零笺碎纸,蝇头雁行,斜斜整整,布满其间。手自粘缀俾成卷帙。盖不啻几牛腰矣。” 也有典籍说他课徒授业,弟子满南疆。未免有些泛泛,也远不如师范表述精准。这是一个诲人不倦的檀萃;一个满腹经纶,旁及释道二藏与诸子百家的智者檀萃;是一个性格豁达似乎有点不修边幅、平易而亲和的檀萃;是一个热情、爱才、惜才、重才可称良师益友的檀萃;最是一个痴迷于文字、知识,孜孜以求,不知疲倦的檀萃。他一点也不会懂得什么是“郁闷”,更不会为区区一顶乌纱而“晕倒”。 《默斋传》说,因为檀萃在南疆不遗余力的训诫,“禄劝戴君圣哲举庚子,任湖北州县,著能声。而元谋张君周镛同师,亦举孝廉,破两邑天荒”。 无庸置疑,在诱导、开启荒蛮之地的人文灵智的全力作为中,檀萃的确功不可没,的确有理由为当地士宦名流的一再请留。 这一留便是二十多年,除了开馆课徒,开默斋草堂,讲经论道。他的流水般源源不断的文字,也在这里汇集成渠。留粤三年著《蕴经堂稿》(秦运使果堂序,梓行),《楚庭稗珠录》(门人黄芗蘋序,梓行),《执宜堂诗集》(未付梓,漂失于江)。辛丑岁兼摄元谋,篆《华竹新编》,在南疆的这段时间里,他先后写完七部州县志,完成时至今日,仍就为业界认同的《滇海虞衡志》以及大量诗词、诗话作品。用他的文字,构筑起了令无数有识之士不能不为之惊叹的极渊、极博的艺术殿堂。 四、失之东隅得更多 檀萃一生到底写了多少部书,直到今天,仍旧是一个没有人可以回答得了的问题。笔者曾有过一些搜寻,除《檀氏家乘》以外,一共得到了35种(除去同名重复的以外共29种)。大率来自如下典籍: 1、《新纂云南通志》:《滇海虞衡志》、《滇南诗话》、《滇南文集》、《元谋县志》、《禄劝县志》5种。该书《艺文考》中另载有:《滇书十卷·诏史补八卷》1种。 2、《清史列传·文艺卷》:上述6种(《滇海虞衡志》、《滇南诗话》、《滇南文集》、《元谋县志》、《禄劝县志》、《滇书十卷·诏史补八卷》)外,另有:《大戴礼疏》、《穆天子传》、《逸周书注》、《俪藻外传》、《楚庭稗珠录》、《番禺县志》、《法书十卷》7种。共13种。 3、《贩书偶记》:《滇南诗前集》(又名:《滇南集古诗五卷·律诗七卷·寿谱图一卷》)、《草堂外集十五卷》、《滇南草堂诗话十四卷》3种。 4、《滇海虞衡志·自序》:《农部琐谈》(即《禄劝县志》)、《华竹新编》(即《元谋县志》)、《腾越州志》、《蒙自县志》、《浪穹县志》、《顺宁府志》、《广南县志》7种。 5、《中国丛书综述》:《小方壶斋舆地丛钞》1种。 6、安徽省图书馆藏:《采真汇稿四卷》、《试策笺注》、《仪礼韵言二卷》3种。 7、《默斋先生寿谱图序》:《彩云集》、《滇南续集》2种。凡29种。 《檀氏家乘·艺文》所载有些不一样。共列有:《默斋文集四十卷》、《执宜堂诗集十二卷》、《默斋试策四卷》、《蕴经堂稿四卷》、《仪礼韵言二卷》、《兔园拾慧一卷》、《穆传疏注四卷》、《夏小正疏二卷》、《草堂外集十卷》、《滇南诗集十卷》、《滇海虞衡志四卷》、《大戴礼疏十卷》、《古周书注疏四卷》、《南诏野史四卷》、《顺宁府志十二卷》、《腾越州志八卷》、《禄劝县志六卷》、《元谋县志六卷》、《楚庭稗珠录六卷》、《番禺志四十卷》、《英山郑氏谱三十卷》、《井头徐氏谱二十卷》、《北门方氏谱十卷》、《竹山李氏谱六卷》、《沈氏谱六卷》共25种。除最后所列望江本地五姓家谱外共20种。书目少了很多,显然,家乘所载也并非其全部著作。 没有人知道这是否是一个大匠所为的全部心血所在,笔者除有幸见过安徽省馆藏的《采真汇稿四卷》、《试策笺注》、《仪礼韵言二卷》三部只外,只读过《滇海虞衡志》和《楚庭稗珠录六卷》两种关于土训的著作。再就是邑令师荔扉编辑的《雷音集》所载的檀萃诗二卷近百首作品,和杂论四卷中的部分文章。从量上来看不过是其所著的几十分之一,且是粗粗浏览,根本就无法深窥这一大家的堂奥。是以,以笔者的修为,自然不敢妄加评论。但笔者绝对相信,这是一座富矿,是无价的宝藏,是后来者探寻南疆历史最珍贵的史料,无人可以替代。而失之东隅的檀萃,无疑是他们曾经拥有过的骄傲。当然,也是望江人的骄傲。 对此,我们不能不提及一个与檀萃非亲非故,亦师亦友的师荔扉。对于檀萃的了解,无论是人品、学识、精神,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之相比。 师荔扉并非檀萃的学生,却一直对檀萃以师礼相待。在应檀萃的儿子所请为檀萃撰传时的自叙中,师荔扉以一个地方学者的敏锐之眼客观地对檀萃做了最中肯的评价。他认为在整个云南地方,自乾隆中期直到嘉庆以来,仕宦中最能为文的只有他的房师笏崖与檀萃两个人。 “吾滇自乾隆三十四年以来,仕宦之能文者,虽大吏必以檀默斋先生及江阴屠笏崖先生为职志。笏崖乃予甲午房师。先生则辱以友道相往来。然予之视先生无异于笏崖,而笏崖视予亦无异先生。” 师荔扉与檀萃前后交往长达l4年,虽然相聚时日不是很多,但他们之间的那种相知相契,则不是寻常人可比。“见则抵掌,雄谈声振屋瓦。每酒阑灯炧,侍者尽散,而予两人犹娓娓不倦。标新领异,受益良多矣。” 一样的不拘小节,一样的豁达,一样才气纵横,肝胆相照。 檀萃对师荔扉影响很大,他们彼此的关爱,也有过共患难的相互支持、声援。在某种程度上,师荔扉继承着檀萃的作风与精神,在其后来的为官生涯中始终将倡导教育、奖掖后进、发现人才当作已任。他任职望江,筑小停云馆,与邑中仕子谈经论道、编辑《雷音集》、筑“雷音塔”藏书。一面为行政长官,一面著述,从其所传世的大部头巨著《滇系》、《滇志》中,我们更是不难看出他受檀萃影响有多么深远。 嘉庆年间,当他授任望江知县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是“真与先生作长官”的故人檀萃,他捐资刻印檀萃的著作。在编辑《雷音集》时,想到最多的也是檀萃。《雷音集》中,他选了檀萃的诗94首,仅次于以诗驰名的鲁笔。选了他的各种论说83篇。他一个人的诗文作品,占了全书12卷的一半篇幅。毫无疑问,这种有倾向的遴选,一方面是对故人离去的遗憾情不自禁的流露,一方面也是对这位与之有共鸣、有默契的师长由衷的景仰与崇敬。 也许是出于对檀萃的这种崇敬与爱戴,师荔扉对命运加诸于檀萃的:“抱磊落之材而辱居于末秩”,是颇有些不平的感慨的。这在他给檀萃立传时表现得十分明确,感慨良多。而檀萃对此似却不甚为意,也许他自己完全清楚地意识到了失之东隅,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正是有此东隅之失,他才有机会走遍南疆,才会有弟子遍南疆、才有机会结识师荔扉这样有潜质、品行高尚的忘年契友,才可令自已有著作等身的后来那不可以价值而论的桑榆之获。 是以,后来人即便是其子孙后辈都不必为檀萃的罢官而婉惜。檀萃若一直做官下去,也许终其一身也只是一个留在史籍中的进士,没有人会一次次、一番番去拭擦历史的尘封、去记忆一个苍白而没有留下一点痕印的名字。但檀萃,即便再过一百年,人们依然会从他堆积如山的文字中与他的鲜活人生反反复复地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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