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若男 ▏青菜脑壳煮腊肉

青菜脑壳煮腊肉

作者 ▏若男

青菜脑壳煮腊肉经济实惠：腊肉煮熟了，油并不外漏；菜脑壳捞光吃尽，隔顿下菜再煮，直到浮头上油花儿消失、百分百转移进肚肠。

我亲爸和干爹是中国知食分子，卑微一生，在烟火气里隽永。

没吃青菜脑壳煮腊肉，这年算没过。在成都人的年味里，青菜脑壳和老腊肉并肩独立寒冬。

爸妈在的时候，过年这件大事，从冬至开始忙：一、把肥猪五花肉切成条，码盐、抹花椒、八角茴香，两天后盐血水浸出，隔天翻身再渍；二、趁腊月的几个明晃晃的太阳，从缸钵里取出来，吊干水，抹甜酱、挂竹竿，上树丫晾晒；三、等冷风吹干：白天拿出来，晚上收回家。

而青菜脑壳在腊月才买。既怕买早了它不新鲜，又怕时间抵拢，春节买不回来。母亲叫我盯紧菜摊子和农民进城的挑子，农民的青菜脑壳根子带点泥，带泥的新鲜；菜摊子的有捆伤……在买或不买的惶惑中，过年的胃口慢慢地吊高，直到各种配额供应的号票商品开售，青菜脑壳就非买不可了。

母亲发话，买不到菜脑壳就使红白萝卜煮腊肉，这简直是火辣期盼中当头一瓢冷水。那时候，百姓的大多数不像现在，讲究吃营养。小孩子最鄙视红、白萝卜。成都人有一句口头禅“离了红萝卜不成席嗦？”——听话听音，深层解读是，红萝卜只颜色讨喜。但红萝卜真的不配煮腊肉，是青菜脑壳不到位的时候，不得已，退而求之。

青菜脑壳煮腊肉经济实惠：腊肉煮熟了，油并不外漏；菜脑壳捞光吃尽，隔顿下菜再煮，直到浮头上油花儿消失、百分百转移进肚肠。

海吃第一顿团年饭，不免一肚子油水，吃一碗无杂味的菜脑壳汤，那些口感爽嫩细滑的水溶性纤维，把肠子整个清洗一通，胃肠又有余力再战春节各种吃海。

成都的青菜脑壳有好几种，脑壳和菜杆子直桶桶、又很长的叫棒菜；脑壳疙疙瘩瘩的是做榨菜专用的。

我老爸最爱用介于两者之间、有手雷式块茎，易削皮，菜帮也嫩气的青菜脑壳。打霜后的青菜脑壳切开像一块温润的白玉，切片或切丝，撒几颗毛毛盐，就越发的脆。父亲手做的青菜脑壳节节菜，连块茎的皮也舍不得丢。

我在外地工作那十几年，“苏伯伯的节节菜“在同学和同事中小有口碑。麻辣原味，绿白本色，绵中带脆，有咀嚼的满足感。

我四妹珍在大跃进中出生，那时母亲没有奶水，珍妹靠吸吮米汤发育生长，半岁前整日的嚎哭到泪干，直至有一天杂货铺的货架上“肥儿粉”缺货！眼睁睁看到幺女挨饿么？

父母惆怅多日，后经母亲的扫盲班学生介绍送了少城四道街陈家。父亲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女儿抚出的契约，依稀记得条款是：苏家无力抚养小女成人抚出给陈家夫妇；陈家夫妇要待她视如己出，长大后要供她上大学；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百姓爱幺儿，呜呼！不堪的中国式父母！

过年走亲戚，我们除了去四道街干爹家，哪儿也不去，父亲一年到头总是手不停写，很少闲暇。到干爹家团年，是尽儿女亲家之宜，一年一次，必须的。

四妹的养父陈明德先生，过去在民国某公馆里主厨，干爹操办的团年饭有麻辣肉花、肝腰合炒、豆瓣鱼、芹菜鸡杂、凉拌鸡块……冷荤肴馔十来品，必有一俏荤是菜脑壳做主料的木耳滑肉片。菜名里没有菜脑壳的名分，但这道菜的色氛围，全仗青菜头毫无瑕疵的白净，陪衬出肉的粉嫩、木耳的黑褐。干爹家菜的盛器很讲究，这道菜用的瓷碟子，卷着油亮荷叶边、外绿内白、高足广口，像是御膳坊里用过的。

干爹有哮喘病，但这一顿饭必须亲自下厨。前日蒸的、煮的备好，炒菜则等我们兄妹三人齐扑扑进门喊“干爹、干妈拜年啰！“才点火开工。干爹他剑眉一舒，一双明亮的眼睛和善的看着我爸说，“亲家，年在你那儿得嘛！“便招呼四妹“小女儿，快给你干爹泡茶！“

他撩起蓝围腰搓搓手，划火柴、点纸捻、燃刨花烧着柴火。他铺派干妈当火头军：文英，手足快点哈，肝腰合炒只18铲，大火，不能闪！天哪，蜂窝煤时代，炉灶的柴火是一根根捡来的，偎在墙角，它们潮着呢！炉灶前烟熏火燎，干妈低头作答“嗦-嗦-嗦“，两只手背轮换着抹泪。

解放前，干爹干活的公馆在少城宁夏街“市大监“背后。一日，人犯从监狱翻墙，“咚“的一声掉在操刀干活的干爹面前，拱手作揖：兄弟，相信我是好人，救救我！干爹放走的人犯，日后来四道街干爹家询问“你做过厨子？可曾有救过市大监逃出来的人？”陈明德老先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摆手连声“没有、没有“矢口否认。

晚年病深时，他给四妹提起：小女儿，这人肯定是共产党大官，派出所领他来挨家挨户问，门口停一辆黑色伏尔加。

解放后干爹没有组织，在城墙边西月城街城门洞口摆了个摊子收各式瓷瓶和玉器。四妹过继陈家5年后上学，陈明德老先生交我父亲一张蓝手帕裹着的一沓钱，说是日后供小女儿（我的四妹）上大学用的。

时下，又该青菜煮腊肉横行霸道啦！哪去买老腊肉呢？

四妹家附近的抚琴西路农贸市场，有家老腊肉店，摊主男、戴眼镜、眉眼端正，女人直发、微胖。我总觉得年轻的他们曾是一对乡村代课老师。第一次买，面相厚道的女人挺着大肚，细声细气说，阿姨放心吃，青城山腊肉是农家生态的，从养猪到腌薰都我们自己动手。

如今，二师兄身价看涨，旧时青菜脑壳煮腊肉的万丈豪气，过年老味道怕是找不回来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