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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穷养大的女孩,带着身孕要出家

 为什么73 2019-12-16
母亲说:她是个多好的孩子呀,你们这一代人,谁像她一样吃过这么多苦。

—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424个故事 —

 
去年国庆长假快要结束,我还在睡梦中,恍惚中听见一阵中年女人压抑的哭声和我母亲轻柔的安慰,继而母亲走过来敲我的门。我睡眼惺忪地起来,见到了很久不见的大伯母。

她仿佛出门很急,胡乱穿了件棕黄色的旧大褂,前额的短发因为十月清晨冷风的吹拂,蓬乱地卷曲起来。

大伯母正侧坐在沙发上低泣,大概不想被我看见,急忙擦了擦眼泪,拽着裤脚想把裤子拉平。我站在门口低声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把我拉到沙发另一边,神色郁郁地说:“婉婉跟家里怄气,跑出去了。”

大伯的脾气向来执拗暴躁,比我父亲结婚还要晚两年。他和大伯母有两个孩子,长女就是婉婉,比我小两岁;另一个是儿子。

婉婉是个沉默的孩子,但脾气倔强,和大伯怄气是常事。况且她已经是24岁的大学生,我想她无非是赌气回了学校。

母亲看了我一眼,显然明了我并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拉起大伯母的胳膊摇了摇,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

母亲冷静地说:“婉婉被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骗了,怀了孕,还要结婚,连学也不上了。”

大伯的电话恰好这时打了进来,他大声训斥着大伯母为什么还不回家,儿子急着去补习,到处找不到电瓶车钥匙。

大伯母正在气头上,骂了句“老混账”,大伯一下急了,怪她教不好女儿,孩子不知廉耻、丢人现眼,骂她是废物。两个人跟20岁的小年轻一样对着电话吵起来。

母亲连忙夺过大伯母的手机挂了,对我说:“婉婉那孩子不太跟人来往,你和她关系好,帮你大伯母问问,她大着个肚子跑到哪里去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大伯母的来意。

小时候,我们两家人住一个巷子,我读中学时,爸爸单位的家属院搬迁,和大伯家分开了;自从读了大学,逢年过节回家不方便,我干脆就在外面打工,工作后回家更少了。这几年,我其实并不多见婉婉,大伯母找到我这里来,是实在没办法了。

大伯母离开后,母亲盯着阳台上她种在花盆里的蒜愣愣地出神,好一会儿,神色凄惶地说:“婉婉从小吃了多少苦,你大伯大伯母一辈子光顾着吵闹,没人心疼她。”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常跑去大伯家拉架。

夏天傍晚,我在院子里写作业,时常听到大伯的呵斥声,大伯母的尖叫声,婉婉和堂弟的哭声。母亲有时候在做饭,嘱咐我看着火炉,拿着筷子急匆匆跑出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伯没能念什么书,早早出去帮工供弟弟妹妹们读书。我的父亲、叔叔和姑姑们后来大都在事业单位“吃公家饭”,反而大伯一直很不安定,来来去去做各种小生意:早年骑一辆大二八收过破烂;婉婉出生的时候卖过鸡蛋,那时县城的路还很破旧,每天都因颠簸磕破几颗鸡蛋,大伯一边心疼一边庆幸地蒸鸡蛋羹给大伯母吃;后来大伯又搞过养殖,卖过食用油,风餐露宿,吃过很多苦。

生活因工作而改变,亲兄妹间竟然也渐行渐远。每逢聚会,满屋子人聚在一块说起各单位办公室的趣事,大伯总是很沉默。

大伯母也忙,常年无暇顾及婉婉的生活。有一年已经深秋,同龄的孩子都已穿上厚外套,婉婉仍旧穿半袖出门,冻得瑟瑟发抖。一堆男孩指着她肆无忌惮地笑,她就那样神情漠然地站着,我母亲路过带她回家,她牵着母亲的手,忽然就哭了起来。

婉婉腼腆内向,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除了我,没什么人跟她一块玩。日子久了,婉婉就跟他们都不亲近了。

大伯卖菜的市场,婉婉负责送饭 | 作者供图

婉婉常跟我说她跟弟弟的事。她7岁那年,堂弟刚学会走路。大伯四处借钱买了辆三轮车,和大伯母起早贪黑地在菜市场出摊儿卖菜。他们每隔一两天要去外地拉货,通常凌晨三四点出门。婉婉每次都要和大人一同起床,看着爸妈离开,从屋子里反锁了门,再哄弟弟睡觉。

11月份的冷风搅动着院子里大槐树的老杈,“呼呼”的风吹得窗户上的塑料布鼓鼓做响,堂弟把头蒙在被子里只剩两只眼睛在外面,骨碌碌地睁着,问她,“姐姐,什么时候天亮啊。”

婉婉那时还没上学,不认识钟表,扯谎说,“还有100秒”,或者“还有10分钟。”堂弟也不总是那么乖。大伯他们有时清早出门,三轮车“突突突”地从巷子里开出去,堂弟哭着追出去。

婉婉正在给他削苹果,急忙追出来把堂弟往家里拽,堂弟使劲推她,水果刀折叠起来夹住她的手指头,血流了满手,苹果掉在地上滚出去老远。婉婉把手放到嘴巴上吸一下,又疼又气地跺脚,用袖子擦掉弟弟的眼泪鼻涕,淌着眼泪把他拖回家。

母亲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好的孩子。

到了一年的年尾,家家户户都要备菜过年,大伯每天一早出门去抢摊位,家里棉被都没时间晒。母亲去帮忙打扫,婉婉已经把被子拖出来晾满院子,正蹲在一堆杂物间刷箅子。

母亲讲这些的时候又惊讶又心疼,“那么小的孩子,把电视、桌子都搬出来,盆子罐子暖壶摆满了门口,坐在那儿闷声不响一个一个地刷,弟弟就在旁边玩儿。”

那一年婉婉八岁。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母亲似的肯去心疼她。

大伯脾气耿直,说话不中听。大伯母开始觉得委屈,女人在一个男人身上受的委屈积久了,就会变成恨,变成泼。

有一次两个人动起手来,大伯母捡起砖头要拍大伯,大伯混劲上来,骑在大伯母身上抡着拳头捶她。两个人在院子里一边骂一边打,滚了一身土。我爸妈闻声赶到,婉婉正揽着弟弟,坐在高高的门槛后面仰着脖子大哭。

那时候堂弟还不记事,第二天吃点好吃的也就忘了,父亲殴打母亲的样子和母亲绝望的哭声,却一直留在了婉婉的心里。

到了婉婉读初中的时候,堂弟上了小学,两人在同一所寄宿学校。有一次堂弟和同学打架,被踢伤了生殖器,大伯当时40多岁,又气又怕,怨气最后合在一处,怪婉婉没有照顾好弟弟,一拳打在她的胸口上。

婉婉刚开始发育,疼痛和巨大的撞击让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大伯还不解气,又连踹了几脚,骂她废物,连自己的亲弟弟都看不好。

母亲说:“那孩子多倔啊,又受了那么多委屈,再也忍不下去了,捡起砖头往你大伯身上扔,疯了似的喊‘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你不配!’”

母亲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婉婉的眼神,人在地上坐着,眼泪夹着土糊在脸上,眼神像狼狗一样狠。母亲过去想把她拉起来,她扭着身子甩开母亲的手,站起身跑了。

大伯带堂弟去医院,大伯母走遍大街小巷也找不到她,天快黑时大伯他们回来了,堂弟打开里屋衣柜的门,她正裹在一团棉衣里睡觉。

这是婉婉的秘密,很早之前她就跟我说过。那时候她刚挨了骂,被母亲领到家里来,我们偷偷吃母亲藏起来的饼干,她望着快沉下去的太阳说想睡觉,说每当挨打挨骂后,她总是躲到里屋衣柜里睡觉,躺在软乎乎的棉衣上。她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但是谁也找不到她。

我曾经尝试过,只觉得柜子里又黑又闷,腿脚也伸展不开,无法理解她说的那份舒服。
 
 
不久,我们搬家,从此见面就少了。

几年前,我从大学放假回家,正逢正月里拜年,兄弟姐妹们在奶奶家聚了一屋。大家许久不见,满脸都是喜气洋洋,杂七杂八地聊天。婉婉静悄悄地溜到沙发坐了一会儿,也不和谁聊天,见一群小孩子疯跑着出去玩,她跟随他们出去,一直到吃午饭,再没出现过。

我问母亲为什么婉婉连我也不理会,母亲怅然若失,“人活得久了,情也会断。”

母亲听大伯母说,婉婉因为照顾堂弟比其他孩子上学晚,在班里年纪偏大,又成绩平庸,性格内向敏感,根本没有朋友。她变得越发寡言,记忆里那个瞪着圆圆的眼睛瞎扯些什么哄弟弟的小姑娘再也不见了。

多年没有联系,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更加淡了。我按照母亲的吩咐,尝试着给婉婉打了几个电话,对方一直关机。我又给她留言,告诉她我通过大伯母知道了她的事情,问她在哪里,怎么生活,我要怎么帮助她,并保证在她不愿意透露行踪的情况下绝对不会私自告诉大伯。

我的留言静静地躺在聊天页面,直到晚上大伯母打电话来询问结果也没有任何回复。第二天早晨正准备吃饭的时候,母亲拿着汤勺问我:“你手机是不是响了?是不是婉婉?”

的确是她。可她警惕地说:“不要跟我套近乎,我知道你们没一个好人,你们都是一伙的,做的一切都是想把我骗回去把孩子打掉。”

她又控诉似的连发了几条很长的消息,说:“我的孩子现在五个月了,怎么打?我还活不活?他们从不关心我。”

“你那个大伯,直接拿扫帚要抡我的肚子!他们只管自己的面子,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我恨他们。我根本没有爹妈。”

看到她决绝冷漠的态度,那份陌生和疏离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给母亲看,母亲在沙发上静坐了很久,说:“这不怪她。她是个多好的孩子呀,你们这一代人,谁像她一样吃过这么多苦。”

母亲说堂弟还不会走路时,婉婉抱着堂弟去巷子口看一堆男孩子玩陀螺,她的两只小辫子搭在胸前,眼睛里新奇又渴望。

堂弟尿湿了她半截裤腿,一堆小男孩跟在她身后嘲笑她,她一边抱着弟弟回家,一边回头骂回去。母亲看到她,她眼睛里正忍着眼泪。

堂弟是在冬天出生的。那一年下了很大的雪,大伯推着独轮车把院子里的积雪推到马路边,婉婉踮着脚把锅架到炉子上做饭。好不容易得闲,她跑过来找我玩,路上摔跤蹭了满脸泥,母亲在炉火边捧着她的脸用湿毛巾一点一点帮她擦干净,笑着说:“我们婉婉又变好看啦!”

婉婉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身跑了。

母亲追到大伯家里向大伯解释,大伯站在院子中央向屋里骂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我才明白,女孩子的心是再敏感不过的。她渴望得到父亲母亲的关爱,却从没得到过,有一天忽然得到类似的关怀,那样的温柔却加剧缺失带来的悲伤。

我不甘心,问婉婉是否跟男朋友在一起,她回我没有。我又问她在哪里,她不肯说。我劝她,“你是一个孕妇,需要营养,孩子也需要营养才能健康成长,我去看看你,给你带点吃的,你的信息我绝对不向别人透露。我毕竟是你姐,你婶婶也挂念你,一直让我去看你。”

或许我母亲曾经的关心在婉婉心里留下一点暖意,过了一会她有些松口,说:“你们不用挂念我,我在这里挺好的,每顿四菜一汤,专人管着。”

我提议给她打钱,但她拒绝。我又问,“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不可能有人让你一直白吃白喝啊。你身上也没什么钱。”

那时已经晚上9点多,婉婉说为了宝宝要早点睡觉,再也没消息了。

第二天,我给她转过去3000块钱,但她没收,我一再提醒,她才告诉我,她在一所寺庙。
 
 
我担心婉婉被传销组织欺骗,在网上搜索发现有寺院可以免费让人们修行。有的需要做义工,但婉婉怀有身孕,只要念经修行就好。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我带着行李坐上返回北京的长途汽车。

婉婉告诉我,住持说她和孩子与寺院有缘,可以为她们剃度。

我又在网上查现在的寺院是否允许剃度女徒弟,答案是否定的。

我一下子慌了,迂回地问:“你知道孩子想要什么样的人生吗,这样替她做决定,她长大了会不会怨恨你?”

她回我:“这是我的命,也是她的命,她还没出生就经历这些,她和俗世没有缘分。我能带她在这里出家,已经很不错了。”

我又问:“孩子的父亲呢?他在哪?”

过了很久都没有消息,下午四点多,我拎着行李箱过安检,手机忽然振动,只有一句话:孩子是我自己的,别人没有权力过问。

我对那位一直缺席的“男朋友”深感不满,赌气似的说:“我听大伯母说你想结婚,你为什么不去找孩子的爸爸?”

回到住处,我开始拖地洗衣服,洗衣机“嗡嗡嗡”转动个不停,婉婉的微信一条一条地跳出来,我才明白她这次的决心有多么坚定。

“他对我很好。你不要因为他比我大又离过婚就对他反感。离婚并不是一个人犯的错,不能衡量他的人品。”

婉婉口中的男人,带着一个4岁的女儿,在他们学校附近开了一间杂货铺。

婉婉觉得他朴实憨厚,零七八碎的东西总去他店里买。她从小把弟弟带大,对小孩子很有一套,偶尔逗逗他的女儿,男人因此对她很客气,也常主动给她优惠。

大一那年的寒假,婉婉买不到回家的火车票,他听说了,直接给她买了一张高铁票。

“你知道吗,我不敢胡乱花钱,从没想过我可以坐一次高铁。他其实没什么钱,但是对我舍得。我爸妈只会不停地跟我说,省着点,省着点……他给我买包,买鞋,买口红,从来不说什么。我唯一一支口红,是他给我买的。我不要,他跟我说,你看别人都有。这么多年,只有他把我当成一个女孩。”

我问婉婉,那他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见家人,告诉大伯大伯母要和你结婚,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带着还没出生的孩子出家。

婉婉始终没有回答我。

大概半个月后,母亲给我打电话,郁郁地说:“找到婉婉了。”

母亲轻微地叹了口气,“婉婉用别人的手机跟家里打了个电话,你大伯母发短信跟人家说明情况,求了半天,人家才把地址告诉你大伯母。她就在北京。你小姑去了一趟,寺院里的人不知道情况,压根没让见面。你大伯大伯母特意坐车去北京找她,她跟着大和尚到门口,说已经出家了,不认你大伯他们。”

“你大伯母又跪又哭,求了半天,婉婉只说让他们走,你大伯也真是的,着急起来,骂她没良心不知廉耻,嚷嚷着要打死她。闹了半天,你大伯说,我就当从来没生过你,以后你不要进我们家的门。说完真的转身就走了。你小姑只好拉着你大伯母一起回来。”

母亲沉默了半天,低声说:“你大伯跟孩子说这些,她得多伤心啊。”

在这件事上,母亲始终站在婉婉这边。母亲觉得她从小吃了太多苦,却极少被关心,是个辛苦的孩子。我理解母亲,也理解婉婉。

今年春节,我再跟母亲谈起婉婉的事,母亲说:“我们几个商量,总不能过年也留着心病,就让你小姑给寺院捐香火钱,把她带了出来。”

母亲比划着自己的小腹说:“肚子已经那么大了,还是那么倔,怕你大伯不给好脸色,不肯回家,在你小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偷偷跟那个男人去了湖南。婚礼也没有,领了结婚证就开始过日子了。”

自始至终,婉婉在寺庙住了四个月,又在临盆前长途跋涉,生产时胎位不正,吃了很多苦,婴儿生下来也很瘦弱,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

男方的父母早亡,只有一位哥哥。大伯母恳求去湖南照顾婉婉,她坚持拒绝,只允男方家的嫂子偶尔去照顾。

她毅然决然地割裂和家里的关联。我也只在朋友圈看到她晒出过一顶红色的毛线帽,她的孩子很健康。我想,祝她以后幸福。
作者洛十三,媒体从业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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