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默 在冬至这天来读这一回,很有从书中穿越的感觉。本来香菱学诗还是一副秋日景象,而宝琴等进贾府开始则气温急转直下,没几日便白雪皑皑,宛然严冬。不像是小说中十月十七、八的日子,倒真真像是如今的冬至日。尤其是联句中还有“葭动灰飞管,阳回斗转杓”这样只属于冬至的形容。只是如今北京无雪,唯有同样的干冷,令人向往那一派琉璃世界,好让红梅的灿烂与女儿的温香来充盈心怀。 作者在前几回层层铺垫,促成这一回的诗会大狂欢,自然要层层叠叠地皴染,方能尽兴。首先,需要选个好场地。芦雪广充满野趣,在秋日芦花胜雪,而冬日芦苇枯萎后,漫野飞扬的雪却恍若芦花妆点。这个地方人迹罕至,平素荒凉,需要为此特意收拾了使用。建筑仅仅几间,茅屋竹窗,临水背山,最宜入画。不仅适宜赏雪,也是适宜被赏的呀。 然后更妙的是,用烤鹿肉的焦香来熏染空气。写雅偏先用俗事作引子,才能让这个雅事不至于苍白无聊,而是充满了活力,紧接着地气。写诗的锦心绣口,和嚼肉的割腥啖膻,都是生活的火花,也是真名士的风流。于是,后面联诗的句子单拎出来虽然大多无甚趣味,但整个儿渗透着鹿肉的香气,便让人觉得这里面更多的是欢乐与随意,而不是苦吟与雕琢。 所以,这是一次欢乐的聚会。似乎往昔所有的哀愁与烦恼都一扫而光,满眼都只剩下喜悦。湘云在不停地笑,为自己能抢先而得意地笑,为自己能一人轮战黛玉宝钗和宝琴而毫不逊色,自豪地笑,为自己“抢命”般把节奏推向紧张,把气氛推向高潮,兴奋地笑。这里的逞才好胜,没有任何的功利心机,纯粹是尽情展现自我的才华与敏捷,毫不掩饰。这也是她多少岁月里难得的大欢欣。日复一日在叔叔婶子的家中,她只能当一个乖乖女。只有到了大观园里,她才能如此放飞自我。她出主意让宝玉要鹿肉来自己烧烤,嘲笑宝琴不吃是傻,拉平儿跟他俩一起坐下,还吸引了凤姐也赶来吃喝。主仆男女混杂,令李婶宝琴等新人大为惊异。她大模大样,毫不羞涩,跟黛玉毒舌互怼。这一场诗会,她浑然成了主场。 黛玉也浑然忘了自己的哀愁,忘了自己刚刚病好,投入在这个围炉联诗之中,互相戏谑,虽然不如湘云敏捷,只获得第三,但浑不在意。这一回她宽厚得犹如宝钗。 宝琴,虽然不是怯生生,但还是有点矜持。有趣的是,黛玉成了她的榜样,当她嫌烤鹿肉脏时,宝钗“你林姐姐也爱吃”一句话就让她卸下盔甲,还原成一个活泼少女。 所以说,没有这鹿肉是万万不能的。有着这鹿肉陪着,这副美人联诗图就活色生香起来。《金瓶梅》写美食,虽然极好,但因为本身内容就自带烟火气,所以只能说细入纤毫,却少了红楼这般雅俗交融的奇特韵味。 今天的我们估计很难体会清人看到此处,对金闺绣户女手割鹿肉大吃大嚼这一场面的震撼。此种情形早不以为异。史湘云的这番举止,虽然称不上惊世骇俗,但也足够豪放不羁了,完全可以进入《世说新语》的“任诞门”中。 所以,作者虽然本意想写宝琴。然而宝琴毕竟是客人,虽然年轻心热,终究不是豪爽型,自然不能让她风头太过,反客为主,否则有悖常理。气氛的推进,一时之选,自然得靠这位大大咧咧的史姑娘。宝琴且留着气力和余地,一步步描画点染。 联句中,要完全按头制帽也不容易,况且并非真正的咏志抒怀,怎可能人人一幅别样口吻?有些便将就了。但细细琢磨这零碎的句子,倒也并非味如嚼蜡。有些也是颇耐琢磨,颇有趣味的。 如第一次参加诗社活动的呆香菱,苦于才学诗不久,自然无法与众人争衡,也只有一次露个脸的机会。但也是满满的娇憨之态。上句“入泥怜洁白”在意的是自身的清白洁净,颇合李纨“竹篱茅舍自甘心”的心性,下句香菱接的“匝地惜琼瑶”,更多的是琼瑶满地的惊喜怜爱。这大概也是香菱对“精华欲掩料应难”的自我肯定吧。虽然她从九霄降下,匝地遭人践踏,也不妨碍美玉的品质。“有意荣枯草”,更是让人看到香菱对生活重新燃起期待的生命力。如此想起后文她将再一次被践踏,从此香消玉殒,不能不顿时黯然神伤。 同样是写一件事,探春的姿态就比香菱冷静而决绝。“无心饰萎苕”,肆意飞扬的雪,自己比那枯萎的芦花更加美丽,又何必作他者的装饰和替代品呢?探春更关心的是人世,是风俗。她想到的是雪天酒价上涨,但借酒取暖的人们依然会挤满酒肆。不过这个转得未免太快,还是面对眼前的景色多敷陈一番,才是正理,所以后面又拉了回来,寒山冻浦,疏柳破蕉,镜头从远逐渐拉近。柳树已近宅院,芭蕉更入门庭。于是“”麝煤融宝鼎,绮袖笼金貂”进一步从室外拉入室内,从无人到有人之境,金闺集艳图渐次展开。宝琴在小说中的第一句诗,就充满了奢华的富贵气息。后面的联句虽然大多未见个性,但也有“狂游客喜招”这样的豪气。重要的是,宝琴才来几日,就能够摆脱拘谨,迅速融入这个集体,除了大方与心热的个性使然,以及联句这个形式参与感与互动性特别强,那块鹿肉也是大有功劳的。 林妹妹的心思则大多在宝玉身上,除了把男友推出来写诗外,她的一些诗句,都好像跟僧人有关,让人不禁想起未来的宝玉。如“煮芋成新赏”,用的应该是懒残和尚煨芋的典故,但也是实景,当时桌上有着一大盘蒸的大芋头呢。入了黛玉的眼就化成了诗句,又以典故双关。而宝玉回应得也颇有礼貌。“撒盐是旧谣”,用的是谢道韫咏絮才的典故。《世说新语》记载,谢安在雪天与子侄们讨论何物可比喻飞雪,其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侄女谢道韫则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因其空灵精妙而受到赞许,咏絮也成为女子诗才的象征。宝玉似乎在自比谢朗,联想起黛玉判词的“堪怜咏絮才”,这里有着隐晦的默契。其实,撒盐比喻也并不笨拙,撒盐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只是如今失传而使得这一比喻不被理解了。 再比如,本来都是一人两句的联,林妹妹突然抢了湘云的出句,破坏规则,使得后头变得每人一句,节奏更快了。这个转棙点就颇值得注意。“寂寞对台榭”,则使人想起未来的宝玉在潇湘馆对境悼颦儿,岂不暗合了这句?黛玉被湘云带得也笑的握着胸口,高声嚷道:“锦罽暖亲猫。”不小心暴露了吸猫族的面目。可见气氛已经热烈到停不下来的节奏。 当然,寻常时候,林妹妹还是比较优雅的,她对香气格外敏感,她的诗句“香粘壁上椒”“沁梅香可嚼”,都是异香扑鼻。比起其他人大多诉诸视觉和听觉,她在嗅觉上的独特感受,也算一绝。 后来,有着鱼一样记忆的林妹妹,前头刚咏出“斜风仍故故”,后头又有“无风仍脉脉”,想来是弱不禁风,被冷风朔气闹的,于是跟“风”杠上了也未可知。也或许是已经身疲力竭,毕竟没吃上补神养气的鹿肉呀。探春李纨一看这兆头,也知道这游戏该收尾了,赶紧补了几句就结束。 回头细看这些诗句,都如零砖碎瓦,不成建筑,但其中透出的欢乐气息,那些超越眼前世界的诗境,都因为鹿肉的香气,以及在胃中的滋养,让这些不再虚浮,慢慢地有着另一种芬芳。虽然一些句子像是敷衍而成,如纤柔的黛玉,居然心系带着“三尺剑”的忠诚兵士,湘云也偶尔颂圣一下。但这些也算不上是瑕疵。毕竟这是一次游戏,而不是正经的文章。想起自己从前东施效颦与诗友联句的时候,又何尝想着这些句子能“抒怀咏志”,仓促间先让它对仗工整、意思不差再说,争分夺秒地对出来,看着诗友苦思冥想的表情,心中洋溢着得意,与小说中的这一刻何其相似?联句本来就是一种文字的游戏,早期的联句,如鼻祖《柏梁诗》是一人一句,六朝和唐代的则大多是一人两句或四句,基本对句由自己出自己对,写出的部分便意思相对自足。而后来渐渐变成前人出句后人对句的模式,对格律与对仗能力的要求便提高了。而数算了一下,湘云的句子不仅多,而且大多是下联,也就说是要讲究对仗,还得押韵。她却能迅速对上,这捷才,与她高瘦伶俐的身材,心直口快的个性,倒像是配好的一套。 湘云,之前更多是像个假小子。这次其行为被赋予了思想的意义,如同被升华了。如此辉煌出彩,乃是作者按照他自己熟悉的套路,驾轻就熟地写成了魏晋风度。曹公是颇有魏晋名士的风范的,他自己字号里就有“梦阮”,对竹林七贤之首的阮籍,想是奉为偶像。阮籍蔑视礼法名教的言行,直抵人性的率真与自由,被曹公自己所效法,也在摹写湘云时,生动起来。曹公对这方面性情的刻画,炉火纯青。甚至超越了对宝钗对宝琴形象的把握。 湘云的霁月光风的性情,与魏晋名士无疑是最合拍的。她也就能把“是真名士自风流”挂在嘴边,虽然她在实质上,并没有嵇康阮籍那种深厚敏锐的思想作后盾,而更像是性情的自然绽放。对自由的呼唤,对闺秀社会闺训的突破,便是异曲而同工。 她越来越不愿意扮成那种举止娴静的闺秀名媛。但这些纵容,对将来她的命运又会产生什么样的阻力呢?甚至在她人生的悲剧里,又扮演什么角色呢?我不得而知,但不由得有着隐隐的担心。 读着湘云的那些片段的诗句,大多是一些孤冷寂寞的意象。“龙斗阵云销”“加絮念征徭”似乎在暗示她的命运与政治和军旅有关。而“野岸回孤棹”“坳垤审夷险”“盘蛇一径遥”“僵卧谁相问”“清贫怀箪瓢”“煮酒叶难烧”这些未免都太凄清了些,全无她挺身斗诗的豪逸,令人疑心她结局的悲凉。“池水任浮漂”,大有随遇而安,“尘寰中消长数应当”的达观。“石楼闲睡鹤”更是一如她自身的写照。而“花缘经冷结”与“自是霜娥偏爱冷”又何其相似,怨不得脂批说她是“自爱所误”,水若未经严寒,又如何能结出雪花来?要长出花的美丽来,水也应承受冰冷的命运。 诗体现人的个性或者追求,而个性与追求,往往是人命运的决定因素。于是,诗仿佛成了谶语。尤其是在万事历尽,回首前尘时,那往日留下的诗篇,有一些与当下契合的文字,就如闪耀的星尘,吸引着双睛久久难移。那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宿命感,更为人生蒙上了神秘的美。 窗外的雪容易停息与澌灭,但那雪一般的快意与诗意,凝在诗句中,却能在岁月里永留。这一刻的欢乐,成了宝玉永久的美好追忆,在女儿们风流云散之后。 其实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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