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并非是我的亲舅舅(实际上我也没有亲舅舅),但他与我父亲非常要好,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跟人亲,疼小孩”。每年春节,父母都让我们年初二就去给他拜年,初三才去我真正的外公家。(注:家乡的规矩是初二去外公和舅舅家,以示尊重) 二舅是个脚夫,农闲时赶辆毛驴车帮人拉砖头、煤炭、粮食等,在方圆几个村庄小有名声,大家都认得他。其实最让他出名的是“管闲事”。比如,前面的张家与后边的王家因为盖房子“留滴水”(当地农村不成文规定,要屋后预留出一尺半屋檐滴水空间)闹起来了;还有谁家的儿子媳妇不孝顺,兄弟分家不均以及鸡少了牲口吃了庄稼等等这类的纠纷。双方争执不下,就得找个人“管管”,做个协调、裁判。 二舅以他的“论理直”、暴脾气和“肯得罪人”当仁不让地成为了这个“民间大法官”。也许他天生就具有这个才能,经他“管”的无论哪一方都还很服他,按他说得做。这是相当不容易的!据我父亲讲,他处理这些事时,对明显不占理的一方劈头盖脸先骂一通,直骂得对方无地自容,这时就会央求他“你说咋办吧?”这时他才会指出不合理的地方,提出个方案,让双方表态,没有大分歧的情况下一般都顺利和解。二舅是个孝子(他每天早晚必跟父母请安),最看不得谁家的孩子不孝顺,认为这是最不能容忍的。有次,有个人家的儿子对父母极其不好,他过去先对那家儿子劈头盖脸一顿打,那人也30多岁了,竟没敢动,最后蹲下来“呜呜”哭起来。 二舅有个堂侄原来在山西定居,不正干,到处骗人钱,当地混不下去,就跑回了老家。二舅帮他盖了房、分了地、还娶了媳妇。二流子在哪都还是二流子,他这个堂侄好了没多久,老毛病又犯了。又是到处赊账骗钱,人家来家跟他要,他还打人家。邻居看不过去,就偷偷带着这些人来找二舅,钱自然是二舅给还掉,还给人家赔不是。可架不住多啊,半年几个月后,二舅也受不了,气不过把堂侄给痛打一顿,打得很重的那种。在我的印象里还有他拿根大铁链子去栓这个堂侄的印象。不过堂侄对他始终敬重,最后不想给他添麻烦,又回了山西。 到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找他“管事”的人日渐少了,而同时期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件事却是让他彻底失去了“管事”的威信和信心。 二舅弟兄两个,老大有些文化,为人精明又小气。虽是老大却在二舅的光彩之下,无论是在村中还是在亲戚之中,比如我们去拜年,就没有去大舅家吃过饭。不知是何原因,大舅二舅都没能生个一男半女来,所以各自都抱养了个儿子。大舅家的儿子相貌堂堂又精明,二舅家的儿子相貌猥琐还有点小心眼。一年,两家的儿子不知因为什么事闹起来,其实两人当时都二三十岁了,直至大打出手,那二舅的儿子哪里是对手,被打得抱头鼠窜。大舅在一旁看,不出声。二舅得知消息后赶紧过来,当然是先护住自己的儿子,大声喝止。哪知大舅家的儿子对着二舅就是一顿拳脚,直至把他从高高的池塘边给推下去,还叫着他的名字大骂。 二舅狼狈地从塘底爬起,一句话都没说,回家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一连躺了好几天。从此以后,二舅再也不去给人“管事”了,人也沉默许多。 我对二舅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个场景:他从外地“拉脚”回来,会带给我们一些吃的玩的,但是他不是一下子给你,而是先掏出一个,说没了。过一会又掏出一个,说忘啦,这里还有一个!时间久了,我们都知道他的把戏,就会围着他翻他的衣兜,他总是护住自己的衣兜大声叫着“真没啦真没啦”,笑得像个孩子。 许多年后想来,我都认为那是最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笑,不像今天的我,往往在此时会装出虚假的真诚和例行公事般的不耐烦。 前些年,我到一家干货店,一位老太,要有快80了吧,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抽根烟吧!”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二舅,这是他们那时的待人方式,把你当客人看。 还有一次,应该是2012年夏天,我在浙江淳安乡下的公路上看到一个背包裹的赶路人,他有60多岁吧,瘦高的个子,带着斗笠沿路徒步行走,我很奇怪,就和他攀谈起来,他说他去黄山看他的姑姑,已经有好多年没去看她了;不坐车/船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办,以前他都是这样走路去,他认得路,单程可能要走三四天。(那人方言很重,有些地方不甚明了,大致是这个意思)那一刻我也想起了二舅,想起了他也是曾经靠脚走几百里的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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