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锋评诗] 一天的欢愉有如一生 《扫墓兼带郊游》 诗/韩东 墓地并不阴冷 太阳当空而照 我们在汽油桶里烧纸、放火 天上的火球也一刻不停 浓烟滚滚,祭扫犹如工作 一点也不阴冷,也不宁静 挖土机的声音不绝于耳 盖住了铁铲掩埋的声音 死者虽已停工 但死亡并未完成 甚至,也不肃穆 爸爸,敬您一支香烟 嫂子,鲜花留给爱美的你 外公、外婆,这是现炒的栗子,趁热吃 爷爷、奶奶,你们的住址又忘记带啦 山坡上的石碑如椅子的靠背 层层叠叠,满山遍野 坐等人间精彩的大戏 终于结束了 一天的欢愉有如一生 韩东此诗从“不”字入手逆理成章,写出了工业时代祭扫的真实状况,与农业时代迥乎不同,甚至呈现出郊游的欢愉面相。四诗段对应四个不:不阴冷、不宁静、不肃穆、不悲伤。最后,生如大戏,死如看客,生死相照,一下又写得深不见底,绝不轻松:“一天的欢愉有如一生。”再从细节看,第一段,“汽油桶”是国人生活中易被忽视而某些时刻又被特意找来一用的物质元素,被诗人敏锐地抓进诗中既有现实性又有历史质感。第二段,写出死亡的时空层次来,有现挖墓穴的,有正在下葬掩埋的,更多当然是死去经年往来祭扫的。第三段,写的是祭扫时的核心内容,生死之间的交流话语,充满人间的生活内容,四句话语态上呈现渐渐放松的趋势,到最后已然有了笑声。第四段,基于形象的一个比喻,把视点翻转,从死亡的角度来看人生,使得整首诗一下有了哲学的深度。总之,此诗既有形而下的具体鲜活,又有形而上的混沌深沉,在此类祭扫题材的诗作中可谓高标独树。 ▎诗人简介:韩东(1961-),中国当代重要诗人、作家,“第三代诗歌运动”领军人物,曾提出革命性的诗歌观念“诗到语言为止”。著有诗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及剧作多部,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 《潜伏》 诗/邢昊 五个美国兵 空降越南 躲进一片 茂密丛林 五个美国兵 耐不住寂寞 抓来一只蜘蛛 取名黑寡妇 抓来一只蚂蚱 取名绿寡妇 抓来一只蝴蝶 取名花寡妇 五个美国兵 一个被蛇咬死 一个陷进沼泽 一个踏响地雷 一个挨了枪子儿 幸存的一个 打中越南兵 越南兵兜里 掉出张照片 背面写着: 阮叶成 十四岁 童子军 这首诗可以看作是一种反战寓言。敌对双方明确,参战人数具体(美方5人),地点笼统(越南境内),环境清晰(茂密丛林),作为一个小规模的战斗任务,这次潜伏就是两国交战中的一个精致切片。当这一切片被置于诗歌的显微镜下,一些“潜伏”的东西才被看清楚。寂寞被放大了,死亡的残酷也被放大了。从他们捉蜘蛛、蚂蚱、蝴蝶看,这5人年龄也不大,还有天真的顽皮,从他们给这些小动物的命名来看,或许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透露了他们对女人的需要,同时“寡妇”里也有着对于死亡的不详预感。接下来所写就是各种具体的死亡方式,而死亡必是战争双方的,结尾的设置是传递和扩展,全面展示出战争的残酷和荒诞。死亡决不能简化为一个数字,每一个阵亡的将士都有自己的名字,每一具尸体都有年龄,都牵涉着背后父母妻小的现实伤痛。这些美好而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在战争中互相杀戮而同归于死。诗人“潜伏”于诗后的惋叹是超越敌对双方的,而表呈于字面的全部是精致的细节和简洁的命运,干净而绝妙,戛然而止,绝不拖泥带水,但引发读者的思考却是深沉的。 ▎诗人简介:邢昊,原名邢少飞.生于山西,现居北京。八十年代初,创办民间诗刊《黑洞》,开始发表诗歌。出版有个人诗集《房子开花》、《人间灰尘》、《时光沙漠里的梦想王国》、《苦役之舟》、《怀乡记》等。 《情诗》 诗/梅花驿 “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 我无数次对你说 你的眼睛是我的 (秋波是秋天的) 你的鼻子是我的 (鼻窦炎是春天的) 你的嘴唇是我的 (热吻是岩浆的) 你的脸蛋是我的 (羞涩是苹果的) 你的乳房是我的 (乳汁是孩子的) 你的秀发是我的 (偶尔的白发是岁月的) 你的附件是我的 (附件炎是没有的) 你的八十岁是我的 (十八岁是照片的) 如果你 走到了我前头 你的骨灰也是我的 (墓碑是大地的) (2014) 读这首诗首先要注意它的题目,《情诗》,这既是本诗性质的界定,又是诗歌类别的命名,这直接影响着本诗的内容,使得本诗所写取消了具体所指而具有了普遍的抒情代入性,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拿来献给自己的爱人,而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合适的地方。其次此诗在结构上的最大特色是,正文由括号内外的诗行共同组成。单读括号外的诗行也算一首诗,就是显得太一本正经了,太严肃以致单调了,括号内的诗行的加入立刻改变了局面,一正(是我的)一反(不是我的),可谓严肃与活泼兼备,有了对话般的开合和戏谑的笑声。而括号内的文字也可看作是另类的修辞,是对爱人身体的别样形容,没有俗滥的明喻之虚假,也比一般的暗喻更活泛。从总体上划分,前三行为一部分,是生活语言的直取,后面是另一部分,以诗人的才华作诗,两部分构成一种总分结构。“你是我的”是总说,接下来是细说,一个个身体器官被拎出来,附件是一个绝妙的过度,渐渐由实到虚,写到年岁,十八岁——往者不可追,八十岁——来者犹可珍,直写到生之对面一一死亡出场,以骨灰和墓碑收尾,又具有了“总”的意味,一反诙谐嬉戏的语调以肃穆庄重立定全诗,诚可谓精心结撰之作也。 ▎诗人简介:梅花驿,本名秦学昌。1987年毕业于安阳师专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现居平顶山。 《像筷子一样挤在公交车上》 诗/韩敬源 我像筷子一样 被挤在公交车上 挤得不用抓着吊环 就能站稳的公交车上 肉体之间如此紧贴的距离 让我有点兴奋 在混合气味弥散的眩晕里 我努力保住了 自己的正前方 不要对着别人的屁股 也尽力的回避着 我屁股的正后方 不要有人正对着 2015年9月 我在一早上班的公交车上读到此诗,一下笑出声来。我站着,身边也都是站着的人,这次还好,没有挤成诗中所写的程度,我还可以执着手机读诗,随着车厢摇呀摇而于人无伤。不过诗里的情形我也是时常遇到的,被挤到像一双并拢的筷子,连腿都没有空间叉开。但我绝没想到可以用这么幽默的方式来表达出这份尴尬。对于底层的市民而言,贞操太容易碎一地,保持贞操从来都不易。如果您也读乐了,就不负我选,给人欢乐也是现代诗歌应有的追求之一。 ▎诗人简介:韩敬源,男,1980年生。出版第一部诗集《儿时同伴》,出版整理撰录文学论集《观音在远远的山上——伊沙文学课》。 《清明》 诗/张小美 妈妈站在柳树下 给外婆梳头 多年前的清晨 我推开大门 三个画里的女人 同时抬起头 从对方的眼睛里 认出自己 记得那个早晨的阳光 像我今天看见的 那么稀薄 一会儿 就消失了 清明,也可以是一种形容,用于赞扬小美在此诗中所绘出的画面,那清丽的春日里,有过明媚的心境,有过暖暖的恩情。妈妈为外婆梳头,也是我曾经多次见到过的情景,这其中有一种反哺的美,想想哪一位母亲不曾给自己的女儿梳洗打扮过呢。母亲曾跟我说过:“人老了,有时懒得动弹,我每次去,只要天气好,就会给你姥姥洗洗头……”一一但是清明毕竟是一个节日,是祭扫缅怀的日子,这首以“清明”为题的诗虽然有意写的轻淡,但到底通过画面的明暗对应了生死,随着阳光很快消失的还有人,外婆和妈妈均已不在,此时想起三人同在的画面,诗人心中有过一霎那的喜悦,随即又会是长久的黯淡:那样美好的与亲人同在的时光为何如此稀薄? ▎诗人简介:张小美,女,生于七十年代。湖北人,现居浙江。有诗歌发表于《汉诗》,《诗刊》,《中国诗歌》等刊物。著有诗集《独自离开》。 《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 诗/窗户 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 不是因为衰老了 那些清晰的木纹看起来 确实像皱纹。但更像荡漾的水面 静静容纳所有投影 年轻时我确实喜欢树叶、花朵 喜欢女孩子的衬衫、帽子 喜欢爱情。它让青春的天空 充满阳光与歌声 现在只剩回忆了 但也是现在我才理解,除了爱情 生命和心灵也应该是木质的: 时光不能夺其芬芳 还会令其越久越坚硬 在我读过的窗户的诗作里,我最喜欢这首。在窗户清新自然的主体风格之外,这首诗又多了一点奇异而坚实的质地。尽管诗作不曾点明,我依然将此诗看作是中年情怀的抒发,写出的是中年特有的生命境界和感悟,静静容纳却不为所动,不失芬芳而越加坚硬,这当然不是衰老而是一种成熟。令我赞叹的是此诗的完成度非常好,第一句便是很高的一个发端,突兀奇异,很能抓住读者,但如何承接下去对作者却是挑战,我们看窗户后面的表现真是完美,他把读者从较为抽象的木质引向了更加具体的木纹(视觉之美)、芬芳(嗅觉之美)和坚硬(触觉之美),而这种具体却不失灵动地喻指着人的生命经历、青春记忆和意志品格。 ▎诗人简介:窗户,男,80年生,祖籍浙江磐安。2006年开始写诗。07年开始担任诗生活网站编辑至今。 《破译》 诗/陌上花 以前跟父亲一起清明去上坟 割除杂草 铲一掀带草坪的土放在坟尖上 下面压放上着两张紙 像戴了一顶新帽子 再点燃余下所有的纸 我留意到父亲嘴唇微微波动着 我真想问 大,你刚才说了什么 后来我带女儿去父亲的坟头 也是那一样的流程 在纸烟飞舞中 我轻轻地反复念道 我在这儿,你在哪儿 女儿走近我好奇地问 妈妈,你刚才说了什么 破译,从表面上讲,是指,我现在说出的话正是当年父亲可能说过的,也就是说我已经破解了当年的疑问。深层的东西却是,与死亡的距离在拉近,对死亡的感受变得真切,不再是童年时隔代的距离和天真的好奇。它写出了一代代人递进式的轮回情景,对死亡的无知无觉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打破。那种扫墓仪式也写得真切具体,吻合着我记忆里的乡村习俗。 ▎诗人简介:陌上花,女,本名李春荣,河南新县人,现居广东惠州,心理咨询师,活着,习诗。 本期作者:李锋、题图摄影:黎明的酒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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