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和叔本华是被王国维最早介绍到中国的西方哲学家,王国维说叔本华可爱不可信,康德可信不可爱。鲁迅提到叔本华私生活的两件事:一是他主张禁欲主义,死后却在他的藏书夹页中发现春药药方;二是他因租金的纠纷打伤房东,被罚付给房东60塔拉年金,邻居死了,他在日记里写道:“老妇死,重负释。”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说,叔本华从父亲那里继承了3万塔拉的遗产,这点罚金对他根本不是“重负”,由此可见叔本华的“不真诚”。不过,按叔本华自己的说法,哲学家不必是圣贤,圣贤也不必是哲学家。中国人说文人无行,西方文人也一样,叔本华品行无大过,我们不必苛责他。 叔本华说,性格决定命运,而人不能改变自己的性格。不管这句话是否适用别人,他本人的性格的确可以说与遗传有关。他的父亲脾气暴躁,但与叔本华感情笃厚,后患忧郁症,在叔本华17岁那年自杀。叔本华的母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爱好交际,她在魏玛家中的沙龙有歌德和浪漫主义者施莱格尔兄弟等文化名流参加。叔本华与母亲关系很差,在一次激烈争吵之后,母亲把他赶出家门,叔本华摆出优雅的姿势说:“夫人,我非常乐意。”叔本华继承了父亲忧郁的性格而主张悲观主义人生观(他是继斯多亚派之后为自杀作辩护的第一个哲学家)。他继承了母亲的文学天赋而成为第一个用流利散文表达独特哲学思想的德国哲学家。他对德国古典哲学家艰涩难懂的文风极为反感,说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是“三个著名诡辩家”,他们的哲学是“瞎吹牛和江湖法术”。他尤其反对黑格尔,批判“黑格尔的所谓科学是一种故弄玄虚的神秘主义……用愚不可及的废话来取代实际思想的伪科学”。这些以及在其他场合激烈攻击“德国教授”的话,不应被理解为他因在大学失意而生嫉恨,而是他决意要用自己的体系取代黑格尔体系。 在德国哲学家中,叔本华唯一敬佩的人是康德,他自诩为康德哲学的忠实继承者。不过以他的性格,不可能无条件地追随任何人,他的体系和文风与康德大相径庭,以致没有人把他当做康德主义者。我们仅举两例,看他如何用笑和哭的分析代替康德繁难复杂的论证。 康德的体系是对感性/知性/理论理性/实践理性(自由意志)的四重区分,叔本华把感性、理解力和意志结合起来,称之为直观,而把知性的概念思维和理论理性结合起来,称之为概念;概念来自直观,必须与直观相吻合。如果不相吻合,人就会发笑。他说:“除此而外,笑再无其他根源;笑自身就正是这不相吻合的表现。”他把笑分为两类:一是故意用一个概念包含两个或多个不同的直观,这是滑稽;二是把概念应用到行动中,出乎意外地发现概念与它所要概括的直观不符合,这是憨傻。滑稽是故意的,憨傻是无心的,“把滑稽伪装为憨傻就是宫廷弄臣和舞台小丑的手法”,或者说,就是装疯卖傻的逗笑手法。憨傻的一种是迂腐,迂腐的特征是“无时不仰仗理性,即经常从普遍概念、从规则规范出发”,在生活、艺术和伦理上,都拘谨地严守呆板的礼法,“当人们说‘教条主义者’、‘理论家’、‘学者’等等的时候,尤其是就政治事件说,意思就是指迂夫子”。滑稽的一种是俏皮话,就是硬把两个极不相同的直观压入一个概念,即是中文的“一语双关”,装作或当真听不懂双关语意思的人也能逗笑,“因此重听的人也能和傻子一样提供笑料,低能的喜剧作家就用聋子代替傻子使人发笑”。 康德的“善良意志”没有任何感情因素,道德的“绝对命令”是纯粹理性的准则。而叔本华的伦理原则是同情。“同情”(Mitleid)的意思是“共(mit)苦(Leid)”,即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痛苦,同情的表现就是哭。叔本华说,哭和笑一样是人有别于禽兽的表情,哭的原因不全是自己的肉体痛苦,甚至不是看到别人的痛苦,人在反省自己错误或想象他人苦难时也会哭。叔本华说:“哭是以爱的能力、同情的能力和想象的能力为前提的,所以容易哭的人既不是心肠硬的人,也不是没有想象力的人。哭,甚至于往往被当做性格上一定程度的善看待。”读到叔本华对笑和哭的分析,我们会觉得他是充满情趣和同情心的人,他最后提倡的心如槁木的悲观主义不过是他提倡“哲学应该保持沉默”的终极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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